第十四章 稀里糊涂
是岁之春，却弥月不雨。名伶巷前枯瘦瘦的一株古甘棠树下，坐着高寿的孙大娘。眯缝着眼，似盹非盹，肃雍之极。手里的一根长烟杆隔三差五，有气无力地身旁的磐石上敲打，偶尔叭咂几口。烟雾浑浑沌沌，漫荡一阵。
一片破瓦，年久失修，嗖一个跟头扎向泥土，粉骨碎身。响动惊醒了正在小寐的黑土狗，接连狂吠几声，又病怏怏地睡去。
整个松亭镇挂在赤日下，一踩能摩出火花。好一场及时雨，孙大娘惊醒喊道。摸摸额头的虚汗，猛然抬头看看天际，耿耿不安，隐忧密布。
巷子外河头中水奄奄一息，任春风也吹不皱。石拱桥的倒影静静卧在水底，老态龙钟。只有当小船行过时，它才肯微颤颤退让开，待小船已过，它又弓着背脊安分地卧下去。余晖血辣辣地铺开，凡被照见的地方，看去都心惊胆战。
妇人都自个搬来椅凳，坐在河边拉起家常。年长的端着簸箕，有的挑黄豆中杂物，有的挑稻米中秕谷。男人们，累活了一天，敞开衣衫，手握蒲扇，一摇一摆地踱出门。年轻的小妇人也不避讳，坐在铺子外侧，解开上衣扣，把儿子女儿的头搁在臂弯间，将身子靠上去，等孩子擒住了，才放心喂奶，其用心格外动人。时不时出神，往别处瞅瞅。
涂涂被四溢的奶香吸引出柳叶巷，偷偷躲在一角，注视着她们的一举一动。那源源不断的乳白汁液，像藤蔓把涂涂死死缠住，挪不动半分步子，张着嘴傻愣着。津津有味时，不忘把自己的食指放进口里，来来去去，进进出出，过过瘾。
“好个不害臊的小畜生，省省力气，这可不是你该看的。”
“涂涂，你怎么又在偷看人家喂奶，你是不是想和那些孩子抢着吃？”
“涂涂，你说你都几岁了，怎么，娘胎里没吃够？”
“没羞没愧，改明儿告诉你爷爷，让你爷爷好好收拾你。打不断你腿才怪！看你几条腿跑！”
涂涂瞪大眼珠子，只不言语。
一帮小孩，嬉嬉笑笑，站在涂涂身后，伸直脖子，扯着嗓子，唱起自编的童谣：
涂涂
涂涂
缺爹少娘
没哥没妹
涂涂
涂涂
藏在墙角
没羞没躁
涂涂
涂涂
想吃奶水
回家找牛
孙大娘强支开眼皮，劬劳不堪，嗟吁嗟吁。把旱烟长吸一口，表情怪异，凑近细看，火早熄灭。
临近傍晚，古甘棠树上聚集了乌泱泱一窝昏鸦，盘来荡去，声声聒噪。衔来满巷的苍茫，黑压压一片鸦影，令人心神难宁。
涂涂眼里噙着泪花，一溜烟跑开。柳嫂正端着一盆淘过菜的废水，往街道洒去。一回头，那盆水不偏不倚当头全泼在涂涂身上，见涂涂身上滴滴答答如雨下，觉不好意思。转念却又破口骂道：“小兔崽子，没长眼睛哈，眼睛长脚底板上了。没看见我正泼水，淋湿你，活该！”
涂涂仍然不吱声，泪水和废水搅在一起，难以分辨。
孙大娘没有点燃第三锅烟，摇摇头，把烟杆使劲往腰带上一别，慢腾腾地挪着。
丁糊糊前脚刚出门，后脚还没离地。他娘口里的子弹就嗖嗖射了出来，显然丁糊糊毫无招架之力。
“小王八羔子，你是老娘生的，出门也不给我打声招呼，有本事你今晚你就别回来，像你爹一样死在外面，眼不见心不烦。等你们俩都不在了，我一尺白布了断，一头扎进河里，倒也痛快，一了百了。”
丁糊糊回头看了他娘一眼，扯着脸皮笑笑。扭过头，出门即向街心上卖力吐出一口吐沫，道：“哪里飞来的乌鸦，在我家门前咿咿呀呀，叫什么？”
可怜柳嫂，无计可施，只能再后面对着空荡荡的屋子，骂骂咧咧，无休无止。
“你小子，跑出来干什么，不在家陪陪你娘。”孙疙瘩拍拍丁糊糊的肩膀道。
“这么闷热的天，我出来吹吹风，顺便透透气，看看月亮星星。要陪你去陪啦!”丁糊糊不耐烦道。
“你当我是空气嘛，你肚子里几根花花肠子，我门儿清。祠堂从今天开始要唱戏，一唱三天。”
丁糊糊点点头，笑呵呵，眼睛望向祠堂那边。
“你当真要去看戏？”
“这是哪里话，去祠堂可不就是为了看戏嘛!”
“你忘了小浮萍是怎么死得了？”
丁糊糊道：“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关小浮萍何事!”
“可别学你爹，净闹笑话。上回演《霸王别姬》，你爹老盯着扮演虞姬的小戏子看，眼不离身。虞姬自刎，你爹冲上台去把戏子往怀里揽。让全镇子的人，差点没笑死。”
丁糊糊红着脸，没底气道：“－－没，没有的事，你不要胡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