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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刷锅生涯14

2024-12-20 来源:化拓教育网

20

“日子过得真快,二十五年啊,一晃就没影儿了,唉……”妈妈不理我的话头,自顾自地在那里叹息,“人这一辈子,尽着你活能活几个二十五年?”

妈妈的身子缩在沙发里,蜷成一只可怜的猫。

“二十五年?你们认识了二十五年了?”我望着妈妈忧伤的面容,望着她盈盈的泪眼,问了一句。

“是啊,二十五年,我们分别了二十五年。那时我们还没你大,一晃眼功夫,二十五年没了,连个影儿也找不到了。”妈妈感慨着。

这样的话,我是多虑了,辛老师和我没有什么关系啊,我到新年才二十呢。我的脑子飞速地转着,曾经高悬的心“噗挞”一声放了下来——不论辛老师多么优秀,我都不想因为他让我的爸爸蒙受半点羞辱。

“那年我十八岁,他十七。”沙发里的妈妈幽幽地说,语气悠长,完全沉入了回忆。

我吃惊地发现,四十多岁的妈妈脸上竟然现出一抹小女孩般的娇羞。虽然她的眼角早已爬上了细密的鱼尾纹,乌黑的头发早已夹杂着根根银丝,但当她忆及当年的青春,嘴角微微上扬的时候——比如此时,那温柔中夹着甜蜜甜蜜中混着忧伤忧伤中带着幸福的样子宛如情窦初开的少女!妈妈的脸上洋溢着明媚的光,虽然岁月无情地在她脸上留下细密的皱纹,但那皱纹里隐藏不住的却是春雨滋润的禾苗般的清亮。

我突然深深地感悟到爱情既不会选择哪个时代,也不会排斥哪个时代,她也不是年轻人的专属品,即使在极端愚昧极端落后的年代,也没有谁能真正遏制爱情的产生——而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认为到了妈妈这样的年龄,她们根本就不能谈什么爱情,她们身上永远只有厨房的烟火味,她们早已经被琐碎的日子腌制得失去了本色,她们那代人可能根本就不懂爱情!

我为自己的感悟而激动,同时也为以前的浅薄而羞惭,在这一刹那,我的心里似乎有一种明亮的东西在闪耀,有一股汹涌的浪潮在翻腾——关于青春,关于爱情,关于生命……

“人生才是你最该精读的一本书。”感谢上苍,今天,我终于有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大一的我,马上跨入二十岁的门槛,今天在妈妈的身上发现了一门最深奥也最有价值的学问,而这些学问不是来源于文字,也不是来源于哪个圣哲贤人,她来源于我那普通的妈妈,来源于我敏锐而又多思的内心。

“你们是同学,对吗?”

“是的,我们同学,在刷锅……”

“刷锅?”我一愣,疑惑地望着妈妈,“在刷锅?”

我怀疑妈妈又陷入了恍惚,同学和刷锅能扯上什么样的关系呀,真是的,妈妈,可怜的妈妈。

“那是我们学校的名字。那年,我们在那儿复读,准备考中专。”

哦,好奇怪的名字。中专,好陌生的字眼。

“他是插班生,插班第一天,他就和班主任吵了一架。”

第一天就和班主任吵了一架,这得是什么样的学生?这辛老师怎么从没和我们吹过这事,难道他也怕遇到这样的学生么?同时,我心里也有一种声音嘲笑着妈妈:他去了第一天的事你都记的,记得真清白,连细节都记得那么清楚,二十五年年过去了,难道辛梦远和班主任吵架的情景一直活在你的脑子里么?

“以前你们不认识么?”

“不认识。我们不是同一个乡镇,他是插班的外来户。”

我想象不出当年的辛梦远什么样子,但我可以想象得出辛梦远吵架发脾气时的那种神气——他可算不上好脾气,我们大家都知道。

“什么时候你们就喜欢上了对方,妈妈?”

我故意避开了“爱”的字眼,生怕刺激到妈妈似的。

妈妈不语,眉目之间全是清亮亮的温柔,在那柔软的明媚里,含着女人最幸福的娇羞——天呢,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认真地观察妈妈,我一直以为妈妈就是长在厨房里招呼油盐酱醋的那一个,蹲在洗衣盆前招呼一家人衣服被褥的那一个,刷盘子洗碗的那一个,擦桌子抹板凳的那一个,风里雨里摆摊与零钱碎钞打交道的那一个,伺候一家老小喂药喂饭的那一个……她是清洁工,是保姆,是警察,是医生……她几乎什么都得干,什么都能干,可作为她唯一的女儿,我恰恰就是忽略了她也只是个女人,要人疼要人爱要人保护的女人!直到今天,我才惊讶地发现,妈妈竟然还有如此浪漫的情怀,还有如此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故事,而拥有这些故事的妈妈,原来也曾经是少女!

对,就是少女,被爱情滋润着的女子,被幸福包围着的女子,被憧憬和甜蜜宠溺着的女子,即使皱纹满面也都能过成少女的样子。

“你们怎么喜欢上对方的,妈妈?”我又一次问到。

“说不清什么时候,也说不清怎么就喜欢上的。”妈妈摇着头,身子伸了伸,坐正之后,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

我还想再问更仔细一些,想问一下辛梦远当时怎么向我的妈妈表白,可妈妈笑着摇头,不再接我的话头。

“哼!还秘密呢,总有一天我会弄个清清楚楚。”我心里想着,嘴里又问了一句,“那年你们多大?”

“我十八,他十七。”

哦,十七八岁,这正是我们上高三的年龄,那一年的妈妈竟然有了刻骨铭心的爱情。

我今天才第一次明白,她不只是我的妈妈,不只是一个整天围着厨房和孩子转的家庭主妇,不只是一个只会检查我作业叨叨我努力的家长,她还是一个和我们一样的,有过浪漫青春的女人。

她不只是我的妈妈,我呢,也同样不只是她的女儿,虽然我肯定深深地爱着她,就像她一定深深地爱着我一样,但即使如此,我们也必须明白一个最简单却最容易犯错误的事实,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是谁的谁。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存在,任何别人——对,除了你自己,包括父母和孩子,包括妻子和丈夫,当然也包括兄弟姐妹,都是别人。谁也无权决定另一个人的生活,更不应该试图去掌控另一个人的命运!

比如妈妈,我一直天真地认为她不懂爱情,她们那一代的人光在苦水里挣扎了(爸爸、妈妈和我的爷爷奶奶不止一次地诉苦),小的时候熬着不被饿死冻死病死,当了爹娘就忙着挣钱养活老人和孩子,他们怎么会懂得爱情!在我从小女孩长成大姑娘的过程中,每当妈妈唠叨这要注意那要注意的时候,我就不耐烦地摆着手,嘴里嘲笑着“懂什么啊,光瞎叨叨”,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爱情不是哪个时代哪个阶级哪个人的专利,任何人都有可能遇到爱情!

妈妈不是生来就是妈妈,爸爸也不是生来就当爸爸,他们和任何时代的人一样,遭遇悲也遭遇喜,产生爱也产生恨,酸甜苦辣为他人,也为自己。

陷入了沉思的我如痴子,呆呆地立在那里,那傻傻的样儿一定特别滑稽!我生怕这天赐的火花会瞬间消失——妈妈是我的妈妈,但她更是她自己!我是爹妈的女儿,但我更是我自己!夫妻与兄弟莫不如此,首先都是他们自己!

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每一个人都有选择自己未来选择自己生活和情感的权利。

像沉寂的天空里一道刺目的闪电撕破了乌云,像迷茫的旷野里突然找到了前进的方向,我的心一下子亮堂起来,我的情绪一下子变得平和起来,我的脸色也立时柔和了许多,就在刚才,我还一直满腹的怨气,想着质问争吵,想着不讲理地撒野耍泼。但此时,我安静地坐了下来,我有什么理由去评判妈妈的过往,我有什么理由责备辛老师和妈妈之间那份甜蜜或者忧伤的爱情?

我不是他们,我不了解他们曾经的时代和生活,即使是他们中的哪一个做错了什么伤害了爱情,岁月已经给他们太多的回应。

我能做的,只是作为妈妈最亲的女儿,静静地倾听——如果她愿意告诉,或者默默地等待事情最后的结局,在妈妈和爸爸之间,在妈妈与她的初恋之间,在妈妈那浪漫或者苦涩的青葱岁月里,我只是个外人!

“怎么了,你,一幅傻样儿?”妈妈看我发呆的样子,知道我肯定又在胡思乱想,从我小时候起,她就不止一次地笑话我脑袋瓜子分裂,天天瞎琢磨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我在……想,你,你们……”

妈妈倦了似的伸了个懒腰,好像集市上的偶遇消耗了她多少精力。

“说说他吧,他……”

此时,我的脑海里又浮现出辛老师,浮现出菜市场他与我的妈妈意外相逢的那一幕,想起妈妈转身就逃的狼狈样子。唉,刚才还如兔子逃离猎狗似的拼了命地挣脱,这一会又想知道他的故事……

人啊,难以解释的人啊!

辛老师是个有故事的男人,这是同学们对他的一致评价。他一定有着非常丰富的经历,一定有着令我们这些春情萌动的少男少女最感兴趣的爱情。只是,即使我的想象力再发达,我也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爱情竟然和我的妈妈有关,更没有想到他那种令我温暖却又总觉得莫可名状的关怀,最有可能的原因竟然是在我的身上有着他无法忘怀的恋人的影子!

天啊,人啊,生活啊!

在一切不可思议的外表下,竟然都有着其实很容易破解的原因。

“他,很好,很聪明,很受欢迎……”我实话实说。

“可不是!他才入班的时候,各科成绩几乎都是倒着数,可学了不到三个月,他几乎都是第一!”妈妈的夸赞毫不掩饰,语气里透着骄傲的情绪——这倒让我心里又浮起一种淡淡的不快,你何曾这样夸奖过我的爸爸?唉……

辛老师真正把我们折服的,其实是一堂诗歌欣赏课。

辛老师的诗歌欣赏是从李商隐的《无题》(相见时难)开始的,大家对这首诗都特别熟悉,因而当辛老师的白板上出现诗歌的题目后,大家就不约而同的背诵起来。

辛老师微笑着夸了一句,用的是一种轻松的略带调侃的语气:“哈哈,这么熟啊,天下情种是一家,人生何处不相逢。”

大家都笑了,为辛老师这句善意的幽默。

“都说是诗为心声,任何作品的背后都隐藏着人生,不同的人生际遇可能会对一个平凡人来说形成不同的命运,而这种种际遇一定会以某种方式在诗人的心里投影留念,然后诗人又会因为某种外界的触发而形成文字,所以说,我们在欣赏诗歌的时候,一定要学着去寻找诗人的影子,学着用自己的心灵去碰撞诗人的心灵,至于技法,那倒是第二位的东西。”

辛老师顿了顿,目光快速地扫了大家一眼:“我这样给大家江湖卖艺似的卖膏药,肯定有些同学开始不服气,你看,有些同学的眼角已经开始放射出一种叫做‘白眼’的东西,其实你们很快就知道,我更喜欢的,是你们的‘青眼相加’。”

确实,我当时就感觉他的嘴很滑,说话一串一串的,这样的人本事很可能全在嘴上,肚子里未必有真东西。

但他的玩笑还是让大家笑了起来,这一番开场白让大家领教了他敏锐的观察力,课堂的掌控力以及言辞的战斗力。但到底有没有真东西,大家的内心其实依然还有几分怀疑。

“相见时难别亦难,我现在请大家考虑一个问题,你对这个‘难’字是如何理解的?”

大家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番,然后几个同学稀稀拉拉地发了言——在高中的课堂上,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很正常,高中的课堂常常是安静的,不论会与不会,大家都不会轻易的举手,大家课下也经常自黑,说上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傻儿巴叽小屁孩一个,上课时为了回答问题恨不得把胳膊举到天上,恨不得站到凳子上让老师点名,想想浑身冒傻气。年龄越大,年级越高,举手回答问题的越少——也许这是青春期特有的矜持?

辛老师赞许的点了点头,大家渐渐地安静下来,听他有什么高明的见解。

“大家理解的不错,但并不完整,当然这和同学们的生活阅历有关,我只是提醒大家在欣赏诗歌的时候要学着把自己代入到诗歌的情景中,把诗歌还原到特定的时代和人物的经历当中。‘难’不只是有情人相见的困难,也不只是热恋当中的难舍难分。我个人认为在这茫茫人海当中,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相见,能够相见本身就是一种缘,也许你与某个人根本就没机会相见,也许你与某个人曾经擦肩而过,也许你与某个人朝夕相处,也许你与某个人只能遥遥相望,‘相逢何必曾相识’,你与他相遇了,而在相遇的瞬间,双眸一碰的刹那,内心突然就涌起一种莫名的激动,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心有灵犀一点通’,这就是爱情的起源。所以说,这个‘难’首先应该是难得,于千万人中,偏偏能够遇到你,这是不是一种‘难’?也许只因为这一眼,你就俘获了一颗心,因为一个人的存在,你可能会爱上一座城市,这是不是上天赐给你的难得的福分?按目前时尚的话说,爱上一个人可能只需要一秒,忘记一个人却要耗费你的一生,这种‘难’得值不值得珍惜?”

大家频频点头,深以为然。

“相爱也许很容易,但更可能很难。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有美好的结局,不是所有的真诚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不是所有的美好都能得到别人的祝福。”辛老师停顿了一下,环视教室,教室里特别安静,像虔诚的基督徒正做着礼拜。

“爱一个人,也是如此。爱了,却不一定最后走到一起。”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了许多,缓慢了许多。

“陆游和唐婉的爱情大家肯定都知道,在座的很多同学可能也都会背诵《钗头凤》,你能说陆游与唐婉之间不是爱情吗?可在他们之间却偏偏横着陆游的母亲,她同时还是唐婉的亲姑呢,最后怎么样?相爱的人却不能长相守,陆游被迫休掉了唐婉,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深爱的人被母亲赶走,这又是什么样的苦痛?‘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这是何等的沉痛?”

辛老师说到此处,似乎完全陷入了诗歌的世界,似乎此时的他不再是他,而是陆游,那被拆散的爱情似乎不是遥远的宋朝,而是在他的身上!他的脸上蒙上一层浓浓得让人心碎的忧伤!

我们一下子被他的神情所感染,内心里突然有一种酸酸的东西在流动。

“爱情不能被祝福甚至被无情地拆分,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痛?没有经历过爱情的人肯定难以体会其中的滋味,分离七年后,两人各自成家却于沈园偶然相遇,在他们内心里又汹涌起什么样的悲伤和哀痛?我们也只能从他们的诗词里寻找答案。”

辛老师在白板上打出了陆游和唐婉的《钗头凤》,大家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陆游)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唐婉)

“大家总想问我爱情是什么,我也不知道爱情到底是什么,但我知道爱情是忧伤中的甜蜜,是甜蜜里的忧伤。明明相爱却不能相守,明明相思却无法相见,‘悲莫悲兮生别离’,还有什么能比这种遭遇更让人心痛?

唐婉死了四十年之后,陆游也已经垂垂老矣,但当诗人重访沈园,白发苍苍的他依然难以忘怀那个令他魂牵梦绕了一辈子的影子。”

白板上又出现了《沈园二首》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了许多,细心的同学更是发现辛老师嘴角痛苦地扯了几下,似乎刻意要隐藏什么,他似乎在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似乎要生生地把泪花挡在眼眶里……

那一堂课,辛老师讲了许多,从李商陷的柳枝恋,陆游与唐婉的表亲恋,梁祝化蝶,焦仲卿与刘兰芝自挂东南枝,甚至讲到了神话传说的牛郎织女,我们不光听了许多故事,我们每个人都随手记下了一首首与爱情相关的诗句,我们更是感受到了爱情的千古魅力……

那一堂课,他牢牢地俘获了我们。甚至在我们的女生宿舍里,还成了当晚夜话的主题。

“辛老师肚子里诗真多,信手拈来,侃侃而谈,当一个这样的语文老师真潇洒!”

大家点头,附和着:“确实,肚子里有货。不光卖嘴本事。”

说实话,作为老师想再像小学老师那样获得同学们的认同并不容易,三节两堂课下来,一个老师到底有多少斤两早就被同学定了盘子,光凭几句漂亮话行不通。

“你说辛老师帅不帅?”

有时,我们女生最容易八卦,尤其对感兴趣的新同学或者新老师往往会扯上这样的话题。

大家哄笑:”怎么,想来一场风风火火的师生恋吗?“

闹完了,又回到了主题:“帅这个词很难定义。如果单论外表,嘿嘿,我不怕得罪某些芳心乱动的美女啊,他真算不上帅,虽然个子不矮,可也谈不上挺拔,脸上肌肉太板,线条太硬,一点也不柔和,不帅!”嗬,这简直是鉴赏家的评判。

“外貌协会,花痴深度患者,一看就是花心大萝卜系列,备注,性别女。”另一个人不同意了,撇嘴,引战火,眼看着越来越热闹起来。

“男人的帅不能光看外表,魅力不仅仅是样子,其实更吸引人的是内涵,是只属于一个人的独特气质。你可以说他不漂亮,但我觉得这样的老师很帅!”

又是一阵子嘻嘻哈哈。

“大家难道没有注意他今天讲课很有点失态吗?就算是投入和沉醉也不至于这个样子吧?”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恍然大悟似的若有所思。

”他一定有过非常丰富的爱情经历,你看他讲课的时候那神采飞扬的样子,那黯然神伤的样子,我不知道他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女子。“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我赞同这句话,此时的我恰恰在想这个问题,辛老师年轻的时候曾经遭遇过什么样的爱情故事,又是谁如此长久地驻扎在这个男人的心里,是他现在的妻子吗?如果不是,那又该是一位什么样的女子?

两个星期以后的周五之夜,更是我们那一班学生无法忘记的经历。

作为班主任的辛老师正在讲台上进行生活指导,窗外突然雷雨大作,狂风骤起,”啪“地一声,全校停电,教室里顿时一片黑暗。

这种情况很少见,只有很少的同学从桌洞里拿出了蜡烛,星点微弱的烛光给整个教室带来一种特殊的气息。

课没法正常上了,有几个调皮的家伙在座位上起哄:“讲几个故事吧,老师?外面雷雨交加,屋里讲故事!”

是的,我们都特别爱听辛老师讲故事,他讲的每一个故事都能给大家带来崭新的感受——他的语文课堂,充满了故事,连他自己都自嘲:“我这教语文的,更像江湖卖艺,成天胡吹海侃,老天保佑,别把你们这些小子们妮子们带偏了跌倒沟里。”

大家就笑,课堂顿时成了欢乐的海洋。

我们都欢迎他这样的江湖艺人,我们尤其喜欢他那些穿插在课堂里的故事,还有信手拈来的典故和优美古诗词。

我们不担心语文成绩,在他的故事里,我们的成绩像夏天的野草茂盛得一天一个样子。

看着眼前这群调皮的孩子,辛老师无奈的摇了摇头,在我们面前,他有时候更像宠着子女的家长,对我们的起哄,他最后基本都会让我们满意。

“讲你的故事,老师,讲你的故事!”

“对,那天你答应了,你欠我们一个自己的故事!”

“我的青春,充满忧伤。”辛老师一开口,腔子里似乎就往外喷涌着伤感的情绪,“没有哪个人的青春,会缺少这样那样的故事。只是我的爱情……”辛老师的话一下子卡在那里。

他在讲台上踱了几步,缓了缓自己的情绪:“我必须要亮明自己的观点,这个观点不光代表着一个老师,甚至我代表着你们的长辈,我希望大家能够明白,爱情美好,但它并不全是甜蜜。作为十七八岁的你们,我真诚希望大家不要过早地去碰触爱情,最好把这种情感藏在心里,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就默默地把他种在心里,让它在大学里发芽成长。

我的初恋,概括来说就是三个短语,一首诗,一首歌,一个欧亨利小说的结局……”

那晚雨一直在下,刺眼的闪电在窗外撕扯,夏夜的响雷时时让女生叫成一团,雨声击打着窗前的树叶,“噼哩啪啦”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敲打在我们这群十七八岁少男少女的心坎上……

听着辛老师讲述,我眼前似乎出现这样的画面:两个男女孩子,共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男孩子向前倾着身努力地骑着车,而女孩子坐在车子的后座上,两腿调皮地摇摆着,嘴里唱着欢快的歌……

“每当想起爱情,我都会第一时间想起这首歌,想起她教我唱歌的样子……”

“什么歌,老师?”大家异口同声。

辛老师在讲台上竟然唱起了歌,大家既没有欢呼起哄,也没有交头接耳的小声议论,整个教室如此安静,每一个人的心似乎被他的歌声带入了一个神秘的世界,一种湿漉漉的情绪升腾在每个人的内心里,窗外雷雨交加,淋湿的不光是树是山是房屋和大地,还有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年的心……

树上有个童话在摇呀摇

树上有段记忆它飘呀飘

树上有个秋千在睡午觉

树上有个知了在叫呀叫

让我为你轻轻地唱首歌

让你为我再把这秋千摇

虽然往事已经是那样飘渺

那片阳光依然在蹦蹦跳跳

……

我们恍惚了,好像忘记了自己置身在教室里,脑海里鲜活着的是一位顽皮可爱的少女坐在秋千架上,两手扶着绳子,两只脚不停地摇摆,明媚的不是春光,而是女孩子微笑的面庞,她唱着歌,而那个男孩子站在秋千架旁边,看着唱歌的女孩,满脸的笑意,傻瓜似的站在那里……

我似乎看到了当年的辛梦远,在拥挤不堪的教室里,在课间大家嬉戏的时候,前面的长发女孩扭过头来,顽皮的眼睛里满是笑意,一句一句地给她唱,教他学……

当年的辛梦远变成了现在的充满忧伤的辛老师,然而他心中的那位长发女孩,又去了哪里?

辛老师还在那里唱着,有几个女生几乎要哭出声来。

窗外的闪电,屋内的烛光,噼哩啪啦的雨声敲打着窗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好像忘了自己似的唱着歌……

那一夜,我的青春下起了雨。

“不可轻易地触碰爱情,可一旦爱情来临,人人都要珍惜。”耳边又传来辛老师的叮嘱,我坐在沙发上,紧紧地挨着妈妈,而我可怜的妈妈,似乎依然沉浸在回忆里。

“相爱不容易……”我似乎看到辛老师黯然神伤的眼睛。

“妈妈,你们最后为什么……没走到一起?”我突然想哭,既不是为辛梦远,也不是为了妈妈,而只是内心的某种难言的情绪。

“唉,别说了,凤儿,妈妈一提就想哭!”

“那一定是你没有考上,然后他考上了,是不是?”

妈妈痛苦地摇头。

“不是……不是……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那是怎么了,妈妈?”

妈妈再也不说一句话,她把脸深埋在捧着的两手里,肩膀在痛苦地颤抖。

我搂着妈妈的肩膀,摇着她,安慰她。

“他也没有考上,我们都没考上……可他平时,几乎总考第一……”

21

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晚。自从高考结束,我在家的每一天都是睡到自然醒,虽然妈妈喊急了也会骂几声,甚至会推开房门去掀我的被子。

可几次交锋下来,输的当然是妈妈。最后她也就放任自由,嘴里恨恨地叨叨着出气:“懒猫,真不知道你在大学里怎么混?”

我在家呆不几天,妈妈当然不会真生气,甚至有时我觉得她的所谓生气倒有点宠溺或者矫情的意味。

这不,她早早地做好了饭,忙活完了自己的事之后,坐到了我床前,喊我起床。

“你们到底什么原因分开的啊,妈妈?”我揉着惺忪的眼,还没忘了昨天的话题。

“起床,起来洗脸,刷牙,收拾床铺!”妈妈板着脸,努力做出严肃的样子。

“你说嘛,你边说,我边起,好吧?”我撒着娇,讨价还价。

妈妈不说话,脸色木然,摇头。

我依然怀疑是辛梦远抛弃了妈妈,事情在这明摆着,妈妈没有考上学,他最后考上了,还成了重点高中的老师,还用说什么呢,他一定是嫌弃妈妈然后又在大学里另找新欢了,这样的“陈世美”不是太多了吗,不然,为什么妈妈一提这个事就痛苦万分呢?

“哼,一定是他丢下了你。小人,伪君子,卑鄙!”我恨恨地骂,心目中原本高大的辛老师形象轰然倒塌,变成虚伪势利冷酷无情的“渣男”。

“小孩子家家,胡说些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妈妈看我恼怒的样子,不由地生了气。

“哼,明摆着的事,看你没考上,鬼都知道什么事。卑鄙!”我依旧恨恨的。

“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子,全怨我!”妈妈急得又要哭,我赶紧收起凶神恶煞的面孔,拉着妈妈的手,边安慰边道歉:“别急,妈妈,别生气!”

妈妈坐了下来,两手不停地拍打着膝盖,似乎内心有说不出来的悔和怨:“全怨我……全怨我!”

我们母女二人坐下来,妈妈正想开口给我讲述当年的故事时,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早不响晚不响,偏偏这时候响,我简直要把手机摔在地上。

是辛老师的电话。

他这个时候打电话什么事?肯定是为了妈妈。

我捂住听筒,小声对妈妈说:“是他,他打来的,接不接?”

“接啊,什么事啊,接。”

我接通了电话,辛老师的声音传了过来,妈妈静静地坐着,半侧着耳朵,似乎想捕捉手机里传出的所有声音。

“小凤,你妈没什么事吧?”

“他会有什么事啊,好着呢,没事。你……”我语气淡淡的,故意停了一停,把手机往妈妈脸前晃了晃,对着妈妈作个鬼脸,吐了下舌头。

“我想问问你妈今天忙吗,如果方便的话,我们找个地方吃顿饭吧,见个面。”电话里顿了一下,辛老师似乎觉得有什么不妥,紧接着又说一句,“老同学了,几十年不见,想聊一聊。”

妈妈有些紧张,一味地对我摆着手。

可是,虽然妈妈不停地摆手做出不见的样子,她的脸上的神情却暴露了内心的秘密,尤其是我从她的眼睛里读出了犹豫,矛盾甚至还有隐隐期待的东西。

“辛老师,我一会问问我妈,我再给你回过去,好不好?”

“好吧,我等你电话。”

我正要结束通话,那边的声音又从话筒里传了出来:“你转告你妈,如果方便的话,我今天给她带个熟人见见。”

“熟人?什么熟人?”妈妈下意识地嘟囔一句。

我起床,洗刷,然后母女二人坐下来吃饭。

妈妈显然被这个电话搅得没了吃饭的心思,看她心神不定的样子,我用筷子不停地敲打着碗边,提醒她魂不守舍的样子——她是最烦敲碗边的,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女孩子一不能倚门框,二不能叉腿坐,三不能敲碗边,还说什么沿街要饭的乞丐才敲碗。

早饭吃得非常潦草,妈妈更是几乎没吃,馒头咬了两口,菜更是没动筷子,只喝了一碗粥。我想劝也没用,索性没再说什么,就动手收拾碗筷。

妈妈也站起身,帮着收拾,我连忙止住了她:“你别动,心不在焉的样子,我怕你打碎了碗。”

她听出我在嘲笑,瞪我一眼,骂道:“熊妮子,越大越不像话了,开你妈的涮,气死我算了!”

“见不见啊,你们?”

妈不点头,不摇头,犹犹豫豫。

“算了,我给他回话,说不见,没心情!”我嘴里说着,便从兜里往外掏电话,作出要打电话的样子。

妈妈慌了,赶紧过来拉我的手:“慌什么啊慌,毛手毛脚,没点安稳样!”

我哈哈大笑起来,妈妈这才知道我故意逗她,顺手拿起鸡毛掸子,作势打我。我边跑边做鬼脸,气她。她一直撵我到门外,追不上我,无奈地站成门神的样子。

“打啊,打啊,我可真打电话了!”我笑着,气她。

她扔掉掸子,坐回屋里的沙发上,嘴里唠叨着:“打吧,打吧,你赶紧滚回学校去,眼不见心不烦,滚回你的北京去!”

我拨通电话:“喂,辛老师……”

妈妈悄悄站起来,怕我看到的样子,身子凑到屋门口,竖着耳朵听。

“我妈说她没事,你请客吧。”

“好啊,你们定个地方,找个像样的饭店吧,我们这就过去。”

我望着妈妈,朝她使着鬼脸子:“嗯,那就去七里香酒馆吧,我们在那里等你。”

“七里香酒馆?好,你发过位置来。”

“我不发位置,吃饭还找不到地方啊,你自己找!”我调皮地笑他,结束了电话。

“你对谁都没大没小的,发给他位置吧。”妈妈不生气了,“他又不知道地方。”

“你怎么就知道他没来过?放心吧,他们当老师的,还能找不到地方?”

不到一小时功夫,我和妈妈正在酒馆里忙活的时候,辛老师他们来到了酒馆。

“哟,刘小凤,你们来得够快的,一听有饭吃颠颠地就过来了。”辛老师像往常一样,远远地见了我,便开起了玩笑。

妈妈迎了出来:“来了?”

“来了,你看我带来的谁?”

辛老师身后闪出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个不高,脸黝黑,胖胖的,肚子已经颇有气势;女的个子和妈妈差不多高,微烫的发,身材挺苗条,没大走样,只是很奇怪,那女子白净净的脸上戴着一副墨镜,遮住了半个脸。

辛老师看着妈妈笑,那黑脸也咧着厚嘴唇看着妈妈笑,不开口,也不往前迈步。

“牛三皮,你是牛波,牛三皮!"妈妈惊喜地叫了出来。

来人笑了,露出满嘴白灿灿的牙:“牛三皮,如假包换!”

两人握手,使着劲儿摇着对方的手,久久没有松开。

“你这眼够毒的,快三十年了,还能一眼认出俺来。”

“刷锅二宝,你这张脸好认,哈哈!”辛老师大笑,妈妈大笑,黑脸男人也大笑。

“那你能认出她来吗,韦一巧?”黑脸男人把那墨镜女推到妈妈眼前。

妈妈端详了好一阵子,前前后后地看,上上下下地瞧,不点头,也不摇头。

那女人一下子把墨镜摘下:“你要还认不出,俺扭头便走!”

妈妈一下子扑了上去,紧紧地抱住了女人。

“小红,余小红!你是余小红!”

“巧,一巧,韦一巧!”

两个男人站在一旁咧着大嘴傻笑,看两个女人抱成一团笑得想哭的样子。

“哪个房间啊,咱先进去吧,别在外面傻站着,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还守着孩子呢!”黑脸男人反客为主,招呼到。

一股酸涩中带着暖意的潮流在我心中泛起,我微笑着,引他们进房间坐下。

“你们怎么来了,天啊,惊死我了,小红!”

“五一小长假,别的地方舍不得去,就跑呆子这里蹭饭来了。”黑脸笑着。

妈妈攥着小红阿姨的手,晃来晃去得不停,小红阿姨脸上挂着泪花,嘴角漾满的却全是笑:“俺可是昨天就来了,在他家呢,本来今天要回去的,可听他说在集上遇见了你……”

妈妈看了看小红阿姨,又看了看黑脸男人,惊疑地说:“三皮,你们?你们是一家?”

“可不能喊我三皮了,韦一巧,小心我给你的闺女告黑状。”黑脸男笑着表达不满。

“人家三皮现在是副校长了,牛皮哄哄大校长,刷锅中学的业务一把手,是不能叫三皮了,对吧,牛校长?”辛老师坏笑,又指了指小红,“这位是牛夫人,副校长夫人,余小红。”

我一边站着,看他们四个人笑着骂着,全然没点大人样子——这一会,别说他们是什么校长和老师,简直就是一群孩子,完全没长大的孩子。

妈妈拉着我的手:“凤啊,这是你红姨,这个是牛叔叔……”

黑脸男不乐意了:“可不敢叫叔叔的,闺女,老老实实叫大爷,牛大爷,你大爷是老黄瓜刷绿漆,再刷几层也不嫩了,叫大爷!”

“牛魔王大爷,那铁扇公主余小红,是叫姨呢还是大娘?”辛老师笑。

“呆子,滚一边去,你不是说小凤是你学生吗,有你这样当老师的吗,真担心这三年你怎么教的孩子。”

“哈哈哈哈……”我一听他们叫辛老师呆子,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腰都直不起来了。

“笑什么,你?”

他们四个大人止住了笑,看我笑得疯癫癫的样子,满脸好奇。

“我们同学背后也都喊他呆子,夫子……”

同学们经常给任课老师起外号,象形会意,群策群力,每一个外号都凝聚着集体的力量和智慧。辛老师之所以被称为“呆子”和“夫子”,完全是他身上的书生味,有点呆,有点萌,冒着傻气,可我总觉得在他的书生味后面,隐藏着某种痞痞的东西。

“全怪你,牛三皮,一个呆子安我头上,一辈子也摘不去了。”辛老师抱怨。

“还记得当年我们去县城考试的事吗,老牛?”辛老师问。

牛波一愣,不知道辛老师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问题。

“某些人放着老爹的车子不坐,非得和男生们混在一起……”辛老师歪头望了眼余小红,嘴角漾着坏坏的笑,“而某些人呢,驮着姑娘,得意地把车子蹬成一股风……哈哈,我说过一句猪八戒驮媳妇,没想到还真把媳妇驮了自己家里。”

小红阿姨脸一红——这个年龄的女人羞红了脸,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

“还有这事?”妈妈惊讶地看着牛波和余小红,向小红求证。

“你这呆子!还记得当时我骂你什么了么?猪九戒!”余小红笑着,挥拳就要抡过来,几个人笑成一团。

“那年考中专,老吕带队,大家骑自行车去县城考试,你没跟大部队在一起,当然不知道。”辛老师给妈妈解释。

几个中年人挤在一起,原本能坐十多人的房间,他们非得蒜头一样围在一起。我提来水,沏好茶,给他们分别倒上茶。

“你这大学生也该回校了吧?”辛老师喝着茶,笑着问我。

“后天,一周的假期呢。”不知怎的,自从知道他和妈妈的关系后,我和他说话反而不像以前那样随便,倒也谈不上生分,更说不上什么警惕,只是内心很自然地就长起了一道很微妙的高墙,这很让我惊奇。

“七里香,好浪漫的名字,这老板还挺文艺的。”牛大爷感慨着,环顾房间的装饰。

“早听同事说有个七里香酒馆,他们都夸布置得挺雅致挺有情调的,可惜我从来没来过。”随着牛波的目光,辛老师一边说,一边也把目光停留在房间的装饰上。

墙上贴着壁纸,淡雅的几朵花为背景,几句诗为主题。

牛波不由地出声念了出来:

翻开那发黄的扉页

命运将他装订得极为拙劣

含着泪我一读再读

却不得不承认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哦,这是席慕容的《青春》啊,这个酒馆有意思!”牛波脱口而出,看得出当年的他读过不少诗。

“惠特曼,聂鲁达,是你牛大爷当年的最爱,牛大诗人呢。”辛老师扭过头来,对我说。

“呆子,你竟然真的没有来过?”

辛老师摇头:“半次也没来过。”

正巧,服务员推门进来,问妈妈:”老板,房间真不外订了吗,有客人打电话订房呢。

“不订了,今天休息,只这一桌。”

服务员答应着,看了来客一眼,转身往外走,边走边小声的嘟囔:“还有这样的老板,有钱不赚……”

“这是你的酒馆?”牛波和辛老师惊讶万分,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

妈妈摆手:“混饭吃,总得找个营生活着吧,不然怎么养活一家老小,怎么供闺女上学?”

“这还叫混饭吃,老板?不行,今天这饭可得狠狠吃,吃完不结账啊,俺们穷老师。”牛波嘴里不停地说着,一边却又把脸转给辛老师,“你真一次也没来过,呆子?”

“半次也没来过。”

“你真是个呆子!呆子!”牛波懊恼得简直要摔头,一脸“朽木不可雕,孺子不可教”的恨铁不成钢。

妈妈爽朗的笑着:“尽管吃,管你够,三皮,没欺负我家小红吧?”

牛波手摆得风中荷叶似的:“不敢不敢,借我一万个胆也不敢。”

余小红含笑不语。

“你姐俩先聊着,我和呆子得好好参观一下,闺女,来,领着大爷去参观参观。”

我领着他们两人,到各房间逛了一逛。这个酒馆原本是木器厂的仓库,独立小院,还有一个门卫室,后来木器厂不景气,这个仓库便一直荒着。妈妈把它赁了下来,签定了长期合同,一番改造后,变成了酒店的样子。

记得当初给酒店命名的时候,妈妈还征求过我的意见,那时我已经上初三,便给她搜寻了一大堆名字。可她最后一个也没相中,非要命名为“七里香酒馆”——我撇嘴,酒店多排场啊,一说酒馆,总觉得上不了台面的寒酸与小家子气。我为此还和她辩论了一番,妈妈辩不过我,手指轻轻地点着我的额头,笑着说:“酒馆,就是酒馆,孩子,你不懂……”

酒馆总共六个包间,每个包间都有一个独立的名字,比如“莲的心事”“相遇”“回眸”“青春”等。正对院门大三间是装成一个开放的厅,两排桌,每桌放着两排连帮木椅,适合三四个人喝小酒扯闲。

每个房间的布局几乎是一样的,风格当然也一致,每进一个房间,牛波和辛老师他们都会把目光停留在墙壁的诗上,站到墙前,每一句每一字,他们都会小声地念出来。

在“相遇”那个房间里,壁纸上一轮淡淡的月,照着朦朦的天地,在壁纸的一角,是一棵树的老干,而配的诗是《悲歌》:

今生将不再见你

只为再见的

已不是你

心中的你已永不再现

再现的只是些沧桑的

日月和流年

在“莲的心事”那个房间里,壁纸则是一方池塘,几朵亭亭的荷,半开着的荷花,在风中摇曳,配的是《爱的名字》

爱原来是没有名字的

在相遇前等待就是它的名字

而在“回眸”间,壁纸的底色是青色的天空,浮着一朵轻轻的云,一位少女站在空旷的原野,抬头凝望着天空,配的诗是《错误》:

然而这不是随便传说的故事

也不是明天才要上演的戏剧

我无法找出原稿

然后将你

将你一笔抹去

最后, 我们来到了“华年”间,他们进了房间,直接站到了壁纸前,默默地对着画,对着诗,两个人读着诗,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目光里有种很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可我又分明看到一条河流穿过田野,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潮湿的、忧伤的情绪。

一层是一种挣扎

一层是一次蜕变

而在蓦然回首的痛楚里

亭亭出现的是你我的华年

两个人几乎同时叹了一口气,怅然的摇了摇头。牛波分明想对辛老师说什么,可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

“一巧,你这酒馆布置得可真雅致,在这小城里大概独一份了吧!”牛波和辛老师回到妈妈所在的房间时,他们已经抹去了进屋前的情绪,牛波高声大嗓地对妈妈说。

不论是牛波,辛老师,还是余小红,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很随意,比如对妈妈,有时是连姓带名一起叫,有时叫“一巧”,有时干脆直叫“巧儿”,叫的爽快,而妈妈答的也脆生。看得出,妈妈当年的人缘很不错,尤其他们之间,应该有很多我想知道的故事。

笑着,闹着,问一会家常,扯一阵孩子,可他们似乎刻意地躲着什么——后来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原来是想躲着我,不想谈当年妈妈与辛老师的故事!

那顿饭吃得很长,在我十九岁的生命中,应该是耗时最长的一顿饭吧。

四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小红阿姨原本说不喝酒的,可架不住辛老师风吹蒺藜般地损话——我今天又领教了辛老师的另一面:舌毒,皮厚,损人根本不用考虑,甚至带点并不让人讨厌反而让人心生温暖和快乐的轻浮!

妈妈也一再怂恿着小红阿姨:“咱今天不喝别的,红的,啤的,统统不喝,只喝白的!”

最后的结果是打开的红酒除了我喝了一杯,别人一滴也没动,白酒却喝光了三瓶——天呢,两男两女,四个人,竟然喝干了三瓶白酒,我从来想不到妈妈竟然这么豪爽,脖子一仰,完全像个爷们。更关键的是酒喝得不少,但喝酒的人都没醉,他们的兴致依然很高,一会儿提起一个人,一会儿又提起某件事,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能让他们就笑上一阵子……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有一整天——太阳踏着露珠升起的时候,他们就来了,可他们喝完酒的时候,太阳早困得睡在了草丛里!

“巧啊,韦一巧,你不容易……很不容易……我们大家……都不容易……”牛波的话有些稠,嘴里含着石头似的,但他依然清醒。

也许是酒精的缘故吧,他们渐渐忘却了当初的忌讳,忽略了我的存在,把话题转到妈妈和辛老师的故事上。

“韦一巧,说,说说……说说当年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考试前几天,你离开学校后,呆子成天丢了魂似的……”四个人的目光聚在妈妈身上,妈妈脸本就被酒精烧得红乎乎的,一听这个话题,似乎一下子更红了许多。

我之所以说牛波很清醒,是他一下子意识到我的存在,但他并不说破,只是很关心地说:“闺女儿,咱三家当中的下一辈,你最小。这样,你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们几个老家伙喝多了扯起陈年往事的没个完,你回去休息。”

其他人连声附和,响应最热烈的当然是辛老师。

我才不回去呢,我就是想知道妈妈和辛老师到底发生过什么故事,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分开的,我还想写出他们的故事呢,现在最好的机会来了,我能离开么,这个牛波,看起来憨厚,鬼心眼子真不少!

我端起茶壶,给他们分别倒上了茶,笑着对他们说:“我可不能回去,你和俺红阿姨第一次往这来,我得陪着吧;辛老师教了我三年,他第一次到这来,我这上了大学的老学生得陪着吧;俺妈喝得这么高兴,我得陪着吧。”

“这个丫头的嘴真巧,比她妈的嘴都要巧三分。”

我不走,他们当然也不好强撵。

“你先说说你和小红吧,什么时候搭上的,不会真因为那次考试吧?”辛老师也很狡猾,把话头转到牛波身上。

“还真不是,那个时候,你又不是不知道,命都顾不上了,哪敢有这心思?你以为人人都像你啊,天生情种!”牛波怼了一句。

牛波望了眼余小红,余小红端坐着,微笑。

“我和小红进了同一个师范学校,虽然不同班,但老乡这关系在这放着呢,还是同学,你哥哥再笨,也不至于眼看着自己家的鸟飞到别人笼子里吧。”

辛老师笑,余小红也笑,斜了眼牛波,眼神里有种很温柔的东西。

妈妈也随着笑了,笑着笑着,便低下了头。

“老牛,你到底是怎么把铁扇公主追到手的?”辛老师问。

“过程很艰辛,结果很甜蜜……不能……什么都告诉你……”牛波嘿嘿笑着,端起一杯茶灌了肚子里。

“我想咱那尊敬的岳父大人,肯定没少为难你吧,哈哈……”

“别说,还真是,那余老先生气得不轻,没说我一句好话,嫌他闺女眼界低,嫌我比他闺女大,嫌我个子矮,脸皮黑,模样丑。唉!一百个不是。”

辛老师便笑,顺手给了牛波一拳头:“哼,要是我也肯定不愿意,刷锅二宝啊。”

他不乐意有啥用,咱擒贼先擒王,王在咱手里,大鬼小鬼有啥用。”牛波的脸上浸着兴奋的亮光,在黑油油地脸上像抹了一层彩。

“擒王?”大家一时没明白过来。

“她啊,她不就是王么?”牛波骄傲地晃着头,瞧着余小红,回想那段浪漫的往事。

“为了掐断我们的联系,余老夫子把他宝贝女儿锁了家里不让出门,可他没想到,锁人锁不了心哪。人家姑娘铁了心,瞅了个空子,“跐溜跐溜”几步,灵猫般爬上了墙头跑了出来,嘿嘿……”

妈妈和辛老师都笑了,妈妈搂着小红,揶揄道:“想不到咱家小红还是女中豪杰,还这么烈性子,你三皮给人家吃了什么药?”

余小红也打了牛波一拳,俏脸粉红嗔责丈夫:“你怎么什么都敢说……真是!”

牛波接连挨了辛老师和余小红的两拳,可他依然很高兴发起了议论:“呆子,我们兄弟俩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不?”

辛老师摇头:“我们说的话太多了,谁知道哪一句?”

牛波提示道:“那天晚上,我们兄弟俩旷了一节自习,被老驴骂了一顿,全忘了?”

“哦,知道了,你说我们如果不考学,凭我们这丑样,哪家的姑娘会瞎眼跟咱……是这话么?”

牛波点头:“所有的苦都值得,所有的付出都值。老丈人后来喝酒的时候还开我的玩笑,说他当年没教好我化学,倒把自己的宝贝闺女赔了进去,便宜了我这化学肠子……哈哈……”

“化学肠子,哈哈!”大座的都大笑,我都能想象余老先生说这话时的语气,辛老师和妈妈包括余小红阿姨更是笑得抖成了树叶子。

“看来你和老丈人关系不错啊,老牛?”辛老师笑。

“那是,别看当初法海当得那么凶,可她闺女生了孩子后,老先生宝贝得恨不能把外孙女天天架在脖子上,我的地位也就从那时慢慢上升,他老先生退休后,孩子上学几乎全是他接送……”

“美好,很美好!”

“对啊,一切苦难都会过去,一切期待都值得坚持,美好,很美好!”

余小红捣了牛波一肘子:“喝多了就吹,这辈子就这点出息,值得吹一辈子?”

“对啊,这就是一辈子!对了,巧儿,说说你的故事吧,你真厉害,培养的闺女这么优秀,竟然上了这么好的大学,首都啊,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事!”

妈妈笑了笑,摇头,摆手:“我的事啊,三言两语掰扯不清,反正你们今天走不了,明天我慢慢告诉你们……”

妈妈最终把目光停留在辛老师身上:“说说你的故事吧,辛老师?”

妈妈把“老师”两个字咬得很重,我知道这绝不是突出什么家长与老师的关系,倒更多有些调侃和揶揄的味道。

辛老师低头,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牛波快人快语地接过了话。

“呆子很不易,他煎熬那几年挺不易,我都没想到他能坚持。唉!别看我们今天坐在这里放浪形骸,可那几年,呆子经受了多少苦熬……”

妈妈一愣,瞧了眼辛老师,情绪复杂地叹口气。

辛老师挥了挥手,像把往年的烦恼全要挥走似的:“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没什么事儿。”顿了一顿,又发了一段感慨,“细细想想,人这一辈子,还真没什么大事儿,你心里想着天大的事儿,胆战心惊的,心惊肉跳的大事儿,大山一样横在那里。可真到眼前了,必须要做了,你一步一步地爬起来,最后竟然到顶了,并没像想的那么严重,回头再望的时候,什么狗屁山,简直也就泥巴蛋子,还真不是大事儿,老牛,你说我说的对吗,三皮?”

大家点头。

“想想当年我们几人考中专,觉得考中专就是一辈子的大事,考不上好像就没法活了一般,可现在回头看,考上的,没考上的,不都一样好好的活着吗?哪些人最苦,没挺过来的人最苦!不论多苦多难,挺过来了都不苦。我最感幸运的是,虽然当年范夫子发了疯,可我们全班同学,不论以后当官做生意,还是和我们一样当老师,甚至在家守着老婆孩子种庄稼,最后都挺过来了,没有一个走极端的例子……唉,人啊,泡在苦水里,永远不要忘了明天。这是我一辈子最喜欢的一句话,永远不要忘了明天,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动,这话辛老师在课堂上说了不止一次,可今天听来,却觉得从来没有今天说得透,说得真挚——是啊,人活着,不论以何种姿势活着,都不能忘了明天,最可悲的是,明天来了,你却死在了今天,或者昨天里!

时间飞般过去,夜已经深了,茶换了一遍又一遍,可在座的没有一个有离开的意思,难道这一天非要把积在内心的话说完吗,我不知道。

“你还没说你的事。”妈妈还是好奇辛老师的故事。

“这样说吧,离开刷锅,我干了两个月农活,把自己晒成了黑泥鳅。然后去县城招待所学了厨师,听媒人和爹娘的话,定了媳妇,我当时也想,大概这就是我的一辈子吧,像爹娘一样的一辈子,娶 媳妇,生孩子,种地,这就是一辈子,甘心能怎么,不甘心又能怎么?总有一些东西,我无力抗拒……”

辛老师神态黯然,把身子拉长,斜倚在沙发里。

“定了媳妇?你是说你媳妇是相媒定的农村女?”

牛波打哈哈:“他也就这点出息,满心里媳妇迷……”

妈妈的脸上闪过一种诡异的光,一晃而逝。

“后来,多亏了吕老师,这事,我一辈子不能忘记……”辛老师抬眼看了下表,站起身来。

“不行,太晚了,今天就到这里,牛氏贵伉俪,你们是在老板这里下榻,还是回我小窝里休息?”

“你们回去吧,我得住了巧儿这里,我们姐俩得好好地聊聊。”余小红挥手,撵我们回去。

我还想听辛老师讲他的故事,可他坚决地起身,和牛波一起,歪歪斜斜地离去……

“慢点,你们俩!”妈妈和小红阿姨嘱咐着。

“慢点,老师……”

辛老师已经走出老远,可他的话音却又穿透黑暗飞到我们小院里:“放心,你想听的故事……”

22

夜已经深透了,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我和老牛告别韦一巧,边走边聊。

夜色非常美,远远近近闪烁的灯光,点点,片片,汇成一个斑斓的海洋,散着家家的温馨和幸福,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和花样翻新的广告牌,提示着小城的繁华,微风吹过来,风里夹着啤酒的鲜香和烧烤的辛辣,夹着被啤酒泡沫激起来的狂放的热情和甜蜜,而星星,这样的天空当然应该有星星啊,可被小城的灯火掩去了光辉,除非你抬头认真的寻找,才可能在那黑绒布般的夜空里发现三点两点的星光。

本来是应该打车的,走着得有多半小时的路程呢,何况今天又喝了那么多的酒。可老牛坚决不让,还嘲笑我没点情趣:“这样的夜色,这样的风,两个老家伙,走在这样的小城里,多美!”

“还记得吗,呆子?那年也是我们俩,在我们县城考试的前一晚,我们两个人,你说第一次看城市的灯,看灯下的城……”

“当然记得,我们最后坐在山半腰的水渠旁,看天上的星,看山下的灯光掩映的城……”

我们边走边聊,聊到兴奋处,一人便扯住另一人的胳膊:“坐一会,坐一会……”于是我们便坐下来,在路边的凳子上,或者干脆就坐在路边的石牙子上,一屁股坐下去,看一辆辆的车呼啸而去,听远远近近传来的歌声,一边看一边听,一边絮叨着自己的故事。

“呆子,你可罪孽深重啊。”老牛望着我,醉眼迷离,连那笑都觉得朦胧而缥缈。

“哪有……不如你……三皮。”我本能地回了一句,望着老牛,猜着他想说什么。

“韦一巧……现在还活在你们当年的记忆里,眼看快三十年了,这不是罪孽……是什么?”

“嗯……确实。”

我一下子想起那天与韦一巧相遇的情景,想起韦一巧六神无主的样子,想起了韦一巧的“七里香酒馆”,想起了每个单间壁纸上的画与诗……我的心像被什么揪扯住了一般,一阵一阵地疼,那分明是有一条丝线穿在了我的心里,穿在最敏感最柔软的地方,稍有风吹草动,便扯得整个心颤抖。

虽然我与韦一巧分别已经二十多年了,但他分明就是长在我肉里的一根刺,日子的推移不但没有把她拱出来,相反还让她和我的肉和骨长在一起,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平时不触碰便也罢了,忙碌的时候也许会渐渐忘记,可一旦不小心碰到了她,依然让我钻心的疼……

“唉……!”我沉重地摇了摇头,不用老牛说,当我知道“七里香酒馆”是韦一巧起的名字,当我看到壁纸上配的那些诗,我便从内心里泛起一种酸酸的夹着忧伤裹着沉重的情绪。

可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能说,何况我的内心还藏着无尽的委屈和忧伤。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韦一巧当年为什么突然冷淡了我,那么决绝,就像一块炉子里烧得耀着白光的铁,一下子摁到了冷水里,那瞬间冒出的青烟和水花就是我内心经历的苦和痛,而那“呲啦呲啦”的响声,正是我极度忧伤极度苦闷的哭泣啊!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她如此决绝的离开我,不给我一点靠近的机会?她为什么一去永无消息,像水汽消失在焦渴的土地上,不论我如何寻找,如何打听,再也没找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

一眨眼,二十五年的日子流水般过去了,这二十五年的日子冲走了的可不止是叶和花,不止是苦和痛,也不止是相思和怅惘,悲哀和遗憾,还有许多再也无法弥补无法挽回的故事。如果不是那一天,在菜市场的偶然相遇,我怎么会想到韦一巧竟然就和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一个远离故乡四五百里的县级小城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是,她唯一的女儿竟然跟着我上了三年高中,当了我两年的语文课代表,成了我最得意最喜欢的弟子……

我摇头,木然地坐在地上,眼睛不知道望着什么,小城的繁华似乎都在眼前,可这一切却又似乎都不能进入我的眼里——越是繁华,便越是苍凉,眼前有多美好,内心便有多悲伤。我的脑子里一片茫然,空洞洞的,宛如寸草不生的戈壁滩。

“唉,这就是生活啊,呆子,怪不得她,也怨不得你。”老牛看我麻木的样子,转而安慰我。

“生活,操蛋的生活!”我喃喃自语,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咒骂什么。

“你们有缘而无分,这就是造化弄人吧,爱也罢 ,思也罢,彼此只是对方的过客。只能如此……”

过客?你见过长在一个人内心里的过客吗?这天底下有长住在别人生命里生根发芽的过客么?自从对面相逢,彼此再也没有擦肩而过,她在我的灵魂中,她在我的血液里,每当寂静来袭,每当暗夜来临,那寂寞便是对方不尽的骚扰,这无法相见的忧伤曾经浸泡了无数的夜晚,只知道相思是一份苦,可自那天菜市场偶遇的重逢,带给我的除了惊喜,更多的竟然是比不得相见更为可怕的寂寞和忧伤。

“老牛,我问你,你说一个女人,头一天晚上她疯了似的要把自己十八岁的青春完全地交给你,可第二天早晨就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陌生人一样,不,比陌生人都要冷漠。这到底是为什么?”

“你说韦一巧?她给了你?”

我白了老牛一眼:“我……没敢……可她……第二天就完全不理我,脸子冷得像块冰。一直到考完后,人间蒸发了似的,音信皆无。”

老牛一时也茫然,他沉默了好久。

“从那再也没有见过面吗?”

“没有,再也没有见过。你知道,放榜那天,我本以为会见她,可是你告诉我,她早走了,她就是专门在躲我!”

老牛没说话,若有所思。

“你知道吗,老牛,落榜后的那几个月,有好几次我骑着车子在她家附近转悠,想着能不能遇到她,可惜一次也没遇到。”

“十多里的奔波,只为了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偶遇,呆子啊,你也真是个情种,唉,你们都陷得太深太深了……”

我们两个人坐在路边,说一阵,笑一阵,胡言乱语地骂一阵。偶有几个晚归的路人走过身边,他们低头瞧一眼我们,甩给我们一个善意的微笑,然后小声的议论着:“喝多了,又是醉汉,一对……”

“不知道,我想不出,不应该啊,按常理绝对不会……她为什么会这样呢?”老牛呓语似的,既像回答我的疑惑,又像是在那里自说自话。

“哦,呆子!”老牛突然惊叫一声,声音高得不要说我惊讶,连路人都不由地回头——他们该不会认为两个醉汉耍酒疯要打架吧。

“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大事了吧?不然,她断不至如此。你想想,离中专考试还有十多天,她为什么突然如此疯狂,不顾一切地要把什么都给你?又为什么突然不理你,考前一周那是多么宝贵的时间啊,她为什么独自离开了学校,你再仔细想一想,我们在县城考试的时候,韦一巧也从来没和大家一块玩,考完就离开,像躲避什么似的……不会,你得问问她,呆子,明天你应该问问她。”

问了又能如何,除了增加彼此的烦恼或者忧伤,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又何必重提?可如果不问,那总有一块石头堵在心里,已经堵了二十多年了,难不成让它堵一辈子?我越想越烦恼,不由地叹气。

“什么事呢?能让她变成这个样子?”

“一定是大事!我敢断言,一定是大事,不然凭我对她的了解,她决计不会如此。”老牛言之凿凿。

“不说了,走,咱回家。”我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

老牛也起身,我们又慢慢往家的方向走。

“我还有个事问你,呆子。”

“什么?”

“韦一巧的丈夫是干什么的?难道是在外打工吗?不大可能啊,她经营着这么一个红火的酒馆,不至于再让老公外出打工吧?可如果不打工,他又在哪里?这一整天咱也没人问,她也从没说过老公的事。”

我一愣,确实啊,在韦一巧酒馆里待了一整天,聊了那么多事,谈了那么多人,怎么就没人问问人家的老公呢,这也太失礼了吧。

“确实,我根本就没想这一问题,嘿嘿。”我尴尬地笑了笑。

“你小子全部心思都在人家的女人身上了,哪里还想起人家的老公呢!你小心,不会旧梦重温吧,你们?你记住,死灰复燃可以,可别烧毁了屋!”

我捣了老牛一拳:“操,说什么呢,还校长呢,像个快五十的老师说的话吗?”

老牛嘿嘿傻笑:“还真别嘴硬,别怪我没提醒你!想当年哥也没少提醒你,结果呢……?”

“你不是教过她的女儿吗,呆子?”老牛又问,“当班主任的,你不可能不知道学生的家庭情况吧,何况还是你最得意的弟子?”

我一想也对,可如果刘小凤的学籍上出现韦一巧的名字,我会漏过么?绝对不会!那三个字对我意味着什么?那简直就是高压电,不要说触摸了,稍一靠近也会让我全身战栗。如果一旦进入我的眼睛,即使是个重名的陌生人,我也不会轻易忘记,我一定会利用自己娴熟的教育技巧了解清楚这里面的事儿。

我站了那里,脑子飞快地旋转,搜索着关于刘小凤的词条,一遍遍地搜索,最后摇头——没有我熟悉的名字!

眼看到家了,我拉住老牛,郑重地提醒他:“回家就睡觉,别什么都往外倒……”

“这还用你教?不就是怕老婆知道了挠你么,放心吧!”老牛说完这话,又压低声音问了一句:“你老婆不知道吧,你的那些陈年破事?”

“她知道有个韦一巧,我可没瞒她,谈恋爱的时候我告诉过她。可她从没在意,再愚蠢的女人也不会吃一个八百杆子打不着的女人的干醋,何况还在老家,四五百里地的距离……”

老牛点头,深为同情:“那可得小心点,没有一个女人在这方面是开明的,圈地占窝守男人,每个女人都是小心眼子,万一你老婆哪天打翻了醋罐子,可够你喝一壶!”

我们笑了笑,推门进屋,各自休息,一夜无事。

第二天一早,我正洗脸刷牙的时候,老牛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他老婆余小红。

“我说,你们干什么呢?吃完早饭到这边来吧,一巧说今天光吃饭,一滴酒不喝。”

“我们不是得回去吗?你答应她了啊?”老牛在电话里抱怨。

“你觉得回得去吗?一巧不让走……”小红话没说完便停了声,似乎手机被人夺了过去。

“牛三皮,今天必须过来,我把你媳妇扣这里了,不要媳妇你可以自己回去!”

韦一巧话说得干脆,我在旁边都听得清清楚楚,我不禁笑了——这符合韦一巧的性子,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做起事来却有一股果断之气。我又想到了当年我们相恋的场景,二十五年过去了,韦一巧的脾气并没有多少变化,仔细一想也对,经营这么一家酒馆的老板,估计没点魄力也确实撑不到今天这样子。

“他……他呢……还去吧?”老牛又使坏心思。

“你说呢?”手机“啪”地一声扣死了,没给老牛任何余地。

我和媳妇撒谎请好了假——假好请得很,老牛跟着呢!我和老牛信步走在小街上,准备先找个小店吃早饭,然后去韦一巧酒馆。

“来了么?呆子来吗?你得让他来!”小红不放心,又偷偷地提醒她老公。

“你以为你老公真傻啊,他肯定去,一会就到。”

不一会的功夫,我和老牛吃完早饭,便也来到了“七里香酒馆”,韦一巧和刘小凤正招呼着往下卸菜,小红帮不上忙,便在一旁站着看她们忙活。

“哟,昨天喝得还是少,不耽误老板做生意啊!”老牛远远地开着玩笑。

“出力受罪的命,哪能像你们这么娇贵,早出半天活,没听说过吗,这一大早盘算好,能顶得上一半天的忙碌呢。”

小红在一边给我们嘀叨,说韦一巧一大早起来,像踩风火轮般地进进出出——在余小红的言语里,充满了对韦一巧的赞美和佩服。

看着韦一巧忙进忙出的样子,听她有条不紊地安排酒馆里的事务,我眼前又晃出当年的韦一巧,白净净的脸,长长的眼睛,高挑着的马尾辫。而现在的她,俨然被生活打造成了一个精明强干的女汉子。

韦一巧安排妥当,我们也随她进了房间。

“今天先说好啊,只管饭不管酒,菜饭管足,酒水自备。”韦一巧笑着,半真半假的样子。

“今天就让呆子结账吧,不喝酒多省钱!”老牛永远忘不了捎带我。

“我看也行,小本生意,还真养不起你们几个大肚子爷。我出工,他出钱,我看很好。”韦一巧说得像真事儿似的。

小凤给我们沏好茶,倒好茶后,便笑着坐在她妈妈旁边。

“你这北京的大学生好不容易来这小地方了,也不看看有什么捎带的特产,也给你的馋嘴室友们上上贡。”我笑着对刘小凤说。我是真希望她离开这里,有她在旁边守着,我内心总觉得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刘小凤没接我的话,只是笑了笑,我怎么觉得她那份笑容里似乎夹着看透什么的嘲笑意味——唉,也许做贼者心虚,可是,我又做了什么贼呢?我自己安慰自己。

倒是韦一巧爽脆:“算了吧,她已经快二十了,不是小孩子了,我这当妈的都不介意,你有什么介意的?她想知道就让她知道吧,越藏着掖着越像有事儿似的。”

老牛夫妇几乎是异口同声:“你看你看,就是啊,还不如女人爽利!”

喝了几口茶,韦一巧把目光对着我,切入正题:“说说你吧,今天,说说你的故事。”

我笑了笑,深呼了一口气,像做好了什么准备似的:“好吧,这肚子苦水也该找个地方倒倒了,今天老牛两口子也都在这里,是该说,但你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老牛两口子笑了,小红揶揄道:“还给大老板讨价还价呢,哈哈!”

“问吧,能回答的我都说。”韦一巧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她犹豫了一下,含糊地回答我。

“不能回答的克服困难也得说,对吧,一巧?”老牛这家伙真够哥们,他嘿嘿笑着,给我敲着边鼓。

韦一巧看了眼小凤,最后还是点了头。

“预选结果出来后,你遇到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为什么一直躲着我不见我?考完之后你往哪去了,为什么再也没有你的任何消息?”我一口气把憋了二十五年的疑问全部吐了出来。

“这哪是一个问题,明明是一串问题!”韦一巧还没说什么,余小红倒先笑了起来。

“我……我确实……遇到了事……”韦一巧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似乎被蛇虫的毒信突然咬住了一般,她的话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什么事儿?一巧,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你没事吧?”小红关切地问,小凤也懂事地偎在妈妈身边,拉了下妈妈的衣角。

“我遇到了一个浑蛋……他……毁了我一辈子……混蛋!”虽然事情过去了二十多年,可韦一巧艰难地说出这句话时,泪水还是从她苍白的脸上流了下来。

房间里一下子静了下来,似乎人们呼吸的每一丝空气,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粘滞。

老牛和我把目光同时聚焦在韦一巧身上,似乎想从韦一巧的脸上找回当年的往事。

“还记得那个晚上吗,辛梦远,那个吓坏了你的晚上?”自从菜市场重逢后,韦一巧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我点了点头——那个疯狂的晚上,韦一巧疯狂般地要把她十八岁的身子交给我,我当然不会忘记!

“那晚,我恨死了你!你当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恨你。”韦一巧的话音里透着恨意,岁月的风雨剥蚀了二十多年的日子,可她话音里的恨意似乎没有消失。

“到底怎么了,巧儿?”余小红一把拉过韦一巧的手,轻轻地拍着,目光里全是关切。

“那个混蛋!他……他……毁了我……身子!毁了……我一辈子!”韦一巧几乎喊了出来,说完,她趴在桌子上,不停地抽泣。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刘小凤更是雷击一般,呆呆地立在妈妈身边,泪水无声,滑过她的脸颊,滴滴落在衣襟上……

好久,好久,小凤失声痛哭:“妈啊,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妈?”

韦一巧一看小凤痛苦的样子,紧紧地把女儿搂在了怀里,她抚摸着小凤的头发:“孩子,妈妈对不起你, 这些年……妈妈……心里……苦……”

小凤从妈妈怀里挣了出来,眼里喷火一般,转头向我:“辛梦远,我恨你!"

我呆在那里,面对刘小凤的怒吼,尴尬地立在那里,如雨中的梧桐,任风和雨撕打着我的叶子,瑟瑟无语。

“小凤,你……我……他没错,他不欠我,也不欠你……我也没骗你爸爸,从一开始你爸就什么都知道,我们结婚前,我就把这些告诉了他!”

小凤惊呆了,无助地立在那里,双手捂着脸痛哭。

“到底是因为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那个混蛋是谁,韦一巧?”我强压住满腔的怒火,如果混蛋在我面前,我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那年预选后,不是审查复读生的学籍吗?”

“是啊!”我们点头,我们都知道那件事,一纸小小的档案,完全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辈子。为了应付审查,老吕不是明里暗里给我们很多提醒么,让我们找门路托关系摆平这事。我是由大表哥领着找到了表姨夫办好了这事,老牛在家呆了两天,韦一巧似乎呆得时间更长,难道那几天出现了什么事?

“那个混蛋!他……毁了我!他爹是乡里的教育助理……”

教育助理?骆助理?不就是我送了六百块钱求他帮忙的表姨夫吗,那么,韦一巧嘴中的浑蛋,肯定就是表姨家的那个我从没见过面的表哥啊!

“骆赛赛?”老牛和余小红下意识地喊了出来,脸上现出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

我突然想起那段时间常去学校找韦一巧的花格子青年,那个骑着崭新的自行车头发光滑得流油两腿叉在地上的青年,难道就是什么骆赛赛?

“就是你嘴里的那个表哥吗,韦一巧?”我问。

韦一巧目光转向我,似乎有着无尽的幽怨和恼恨——当时,那个男人几乎天天到学校找韦一巧,我不止一次地向韦一巧表达不满和质疑,她一次次地给我说那是她表哥。

韦一巧没说话,只是木然地点了点头,紧紧地咬着嘴唇,压着抽泣……

23

过了好久,韦一巧才停下了抽泣。小凤紧紧地揽着她的妈妈,余小红紧紧地攥着韦一巧的手,三个女人低声的偎在一起。而老牛和我默默地点燃一支烟,把自己笼罩在淡青色的烟雾里,老牛看了我一眼,我瞧了眼她们,当我和老牛的目光两次相遇的时候,我们几乎同时吐出一个大大的烟圈,然后仰起头,看那烟圈在空中缓缓散开,消失。

“谁的青春不迷惘?哪个人的青春没有忧伤?一巧啊,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还是老牛打破了沉默。

我望着韦一巧,她在两个女人的抚慰中,微微地缩着身子,显得楚楚可怜,扯得我内心猛地一酸。此时的我,既想捕捉她的眼睛,可又害怕与她的眼睛相遇——她眼睛里流出的不论是温柔还是哀伤,都会让我心痛。我想安慰韦一巧,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语,第一次感觉到语言的贫乏和苍白。

“忘了吧,忘掉那些痛苦的回忆吧,韦一巧,所幸这一切都已经过去……”我慢吞吞地安慰着,搜肠刮肚地想着合适的话语。

我、韦一巧、老牛同病相怜。在座的五个人当中,刘小凤属于另一个时代,而余小红虽然和我们三人同一个时代,但她的家庭环境相对比较好,她没经历过我们三个人的痛苦,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更清楚地知道当年面对的是什么。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我突然想起了庄子的这句话,只有泡在苦水里的人,才能真正知道苦水的滋味。当我们相忘于江湖,回望青春那段相濡以沫的日子,内心该是多么忧伤!

韦一巧终于缓了过来,她稍稍地坐正了身子,擦去脸上的泪花:“唉,相聚本来是个快乐的日子,倒让我弄得大家跟着我难受……”

“一块笑的朋友到处都有,可一起哭的朋友为数不多,这也是我们宝贵的财富。”老牛毕竟是写过诗的人,他总能不经意间说出一两句诗一般的句子。

不能再往下问了,再问就太过残忍和冷酷,谁又忍心往别人的伤口撒盐,谁又能无情地揭开别人本已结了痂的伤口,眼看着别人的伤口再一次流血?

“巧儿,我们都要好好的活。苦日子已经过去,为了自己和家庭,我们也要好好地活。”余小红拍了拍韦一巧的手,像幼儿园的阿姨安抚小朋友似的,柔声细语。

“红,我没事了,放心啊。小凤,别在这里粘着我,给你叔叔阿姨们倒茶啊!”韦一巧脸上勉强地挤出笑容,刻意用一种轻松的语气支派着自己的女儿。

小凤起身,拭去脸上的泪痕,给我们每个人倒上茶。

“咱那一年复习班的老同学,后来很多人也都慢慢地联系上了,抽空让老牛做个东,我们大家好好聚聚!”

“夫人英明!”老牛翘起大拇指,很豪爽地答应了。

“那可得破费某个人的银子了,哈哈,小红,你这当司令的一句话,可得拔掉你家老牛的几根毛啊,哈哈!”

“都去都去,聚一聚!”老牛转头对我,“呆子,你可以不去,去也没人欢迎你!”

我嘿嘿笑,韦一巧没吭声。

“巧啊,我和好几个同学打听过你,可一直没打听到你的音信,你这二十多年藏得可真结实,老牛和辛梦远咱就不说了,咱一个宿舍的姐妹们可没少打听你,你没回过家吗,回到老家怎么就忍心不和我们联系?”

“我没有老家……”韦一巧此言一出,又让我们大吃一惊。

刘小凤使劲地对着我们使眼色,向我们摇着手,不让我们谈这个话题。

“我没有老家,十八岁,我就再也没有家了……孤独……流浪……就是我的命……”韦一巧摇头,叹息,低头,泪水又一次滑过了面庞。

“我妈从来不让我们提……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听她说过家,小的时候,我有几次闹她,说人家同学们都跟着爸爸妈妈回老家看爷爷奶奶姥爷姥娘,妈妈有一次发火骂了我,说我没有姥娘……”刘小凤插进来一句。

我难以想象,韦一巧当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决绝,她当年到底是怎么离开的家,家里人到底怎么伤害了她,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一个女人在四五百里外的地方像一只离群的雁孤独地生活,她真的就不想家么?这里面一定有个大大的死结,只要这个结解不开,她就不会有回家的日子……我痛苦地低下了头,既为韦一巧伤心,又充满了无限的关切和疼惜。

“你家……都挺好的人啊……那次我淋雨,你娘拿出来你爹的褂子让我穿……”我斟酌着言语,又偷偷地观察着韦一巧脸色,所以话说得很慢。

“你别说话行不!烦你!那是你娘啊?”韦一巧勃然变色,话像子弹头一样射了过来。

我知趣地闭嘴,又随手拿起桌上的烟,点燃,吐出一口青色的烟气。

二十多年过去了,韦一巧还是那个脾气,别看外表柔柔弱弱,似乎很文静的样子,可我知道,她的性子烈着哩,我曾经取笑她说水做的皮肉钢铁的肚肠,一旦她发了火,别说九头牛,一百头牛也拉不回来,拧着哩。

屋里一时又沉默下来。

服务员敲门进来,韦一巧换上一副笑脸,口里答应着,走了出去。

我偷偷问小凤:“你妈平时也经常这样么?她和你爸爸也经常闹脾气?”

“很少这样,只要不提家,只要不提姥娘家的事,她从不如此……爸爸在的时候,他们也闹过几次气,全都是因为姥娘家的事……”

“爸爸在的时候?”我大惊:“你刚才说什么?小凤,什么叫你爸在的时候……”

小凤的脸上挂满了悲伤,她低下头,轻声说道:“我爸爸去世了,好几年了……那年我上初一……”

啊!原来如此!

天呢,怎么会这样!

韦一巧,你是怎么熬过来的?你心里到底还有多少苦?你一个人支撑着这个家,远离老家,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绝起来,到底还有多少事是无法让别人知晓的?

我禁不住流泪了,老牛离开了座位,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转着,一口口的烟从他的嘴里鼻子里冒了出来,似乎那一缕缕的青烟,就是他此时无尽烦恼的心事……

余小红不停地用纸巾擦拭眼里止不住的泪,她强忍着,不想在孩子面前哭出来,可此时的压抑,倒不如哭出来更让人舒服一些。

“我妈苦啊……家里家外……全是她一人……”小凤也抽泣起来,余小红把小凤搂在怀里,慈母般地安慰着。

我们再也不敢乱问,生怕一不小心又触碰到什么伤心事。

“我爸受伤……然后生病……在床上躺了三年,全是妈妈一个人伺候……没有一个人……帮她一把……”刘小凤终于哭了出来。

我和老牛立起身,走出房间——房间简直压抑得令人窒息,我们踱到到院子里透透气。

我和老牛谁也不说话,一口一口地抽着烟,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韦一巧正在大厅里指派着什么,估计今天客人不少,她正和几个人安排着什么。

我和老牛在街上转了一会,又折身回屋。

“坐不住了,这一小会还得出去逛?”韦一巧已经回来了,像变了人似的,又和以前一样和我们开起了玩笑,可不知怎的,我和老牛怎么也笑不出来。

“你这么忙,我们什么也帮不上,还在这里蹭饭吃……”老牛说得很真诚,其实这也是我此时的想法,尤其在知道了韦一巧所经历过的这些事后,内心里更多了惭愧和内疚的成分。

“哈哈,你想帮什么忙啊,去厨房帮忙择菜还是烧火,要不就去刷锅吧?”韦一巧倒是很轻松的样子,不住地和我们打起了哈哈。

我望着眼前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这是一个曾经和我相亲相爱的女人呵,她经历了那么多,她吃了那么多的苦,可此时的她却云淡风轻,像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我不由地生出几分敬意——对,就是敬意。我觉得此时只有这个词才称得上有点分量,和这分敬意相比,十七八岁的爱情倒显得有些飘忽了。

可我也不想瞒你,在这敬意和疼惜之外,还隐隐有几分愧疚和自豪在我心里泛起:愧疚是自己作为男人,如果遇到她这些事我能否挺过来,自豪是这个挺过来的女人是我十七岁遇到的爱情!

“老牛,我现在才发觉上当了啊,不知不觉被你们说的那个呆子绕了坑里。”韦一巧还是第一次称呼我为“呆子”,这个称呼一出口,我知道韦一巧已经走了出来。

可她为什么说被我绕了坑里?我没欺骗她什么吧?我的心又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不知她指的何事。

“呆头鹅一般,哈哈,他怎么会把你带了坑里的,你说说,今天老哥哥给你出气!”老牛嘿嘿笑着。

“本来说好讲他的事,可他讲什么了,一个问题倒引出了我满把满把的泪,你说是吧?”

我的心放了下来,原来是这个啊。

“确实,这是呆子的不对。罚他,你说怎么罚吧,决定权在你!”

“我可不罚人家,闺女家的老师呢,得罪不起!”

大家笑了起来,我的心也一下子变得轻松,于是不自觉地脖子往后一仰,禁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怪我哈,确实怪我,自罚一杯热茶,不烫不喝,怎么样,解气不?小凤,给你老班倒茶!”

“就从放榜那天说起吧。”

大家笑了一阵之后,我喝了口热茶,开始讲述我的故事。

那天,我与老牛分手后,我的脚不听使唤似的来到了我和韦一巧约会的小河边,一直坐到天黑。然后骑上自行车,灰溜溜地回到家。

我进村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透了,我像过街的老鼠似的,生怕遇到什么人,生怕他们问我考上了没有。

家里只有爹和娘,本家近门的几个叔叔早已经回了家,他们一看我这么晚还没回来,就猜到了结果,爹娘当然也没心思留他们吃饭喝酒。

我进了家,蔫头耷拉脑,一句话不说。

爹和娘都沉着脸,三个人呆坐了一会。爹把嘴里的老旱烟掐灭,吐了口唾沫在地上,说了句:“回来了就好,吃饭吧。”爹说话的语气很虚,累得有气无力的样子。

娘出奇地没有叨叨我一句,她端来饭,放了桌子上,然后很无力地叹了一口气,坐到了床沿上。

大桌子上方的电灯昏黄,灯泡子上蒙着尘灰、油腻和蚊蝇的污迹,使本来就不算光亮的灯泡显得更加昏暗,身后暗黄色的石灰墙上,映着我木然的大大的黑影,我吃了半碗饭,转身回到里间屋,把自己扔在了铺着细草的凉席上。

第二天一早,爹下地耪地,我也找起锄,没用爹招呼,跟在爹后面,下了地。

该来的已经来了,该面对的总要面对,即使硬着头皮,我也不能把一米七八的个子天天闷在屋里。

路上遇到下地的邻居,他们看我扛着锄,灰头土脸的样子,心里早猜到了七八分,可他们还是习惯性地问一句:“老二考上了么?”

爹不说话,我闷头答了一句:“没有,差七分……”

问的人便不说什么,我也低着头闷闷地往前走。

这样的问话重复了多次,我也就木然地回答了多次。我不知道问话的人怎么想的,反正我的脑子已经不转圈了似的,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唉,刀子划一下是疼,划十下八下还是个疼,直到麻木了,好像痛得不是自己,倒是与我无关的另一个人。

玉米苖子已经离地高了,我跟在爹后面,学着爹的样子,把麦根刨起来给玉米松土,爹在前面一锄一锄地耪着地,我看着爹的背影,也一锄一锄地往前翻,可那锄头似乎不那么听我的话,好几回,锄落在麦根上却没能入地,倒几乎滑到我的脚面上。

日头越来越高,阳光越来越毒辣,即使我戴着大草帽,我的后背也早已被日光刺得针扎似的疼,而那头上的草帽虽然能够遮阳,却不够透风,所以我的头上像扣了一个硕大的蒸笼,蒸得我的头发晕。我锄一会站一会,摘下大草帽不停地扇着风,再也没法跟上爹的步子。

爹不回头,远远地传过一句话:“你找个树荫凉歇一会吧,别急……”

我不去。我怎么好意思去,爹在前面撅着屁股耪地,我怎么好意思躲到树荫凉里休息?

这只是个开头呢,以后,这就是我要天天面对的日子。爷爷在地里重复这样的活计一辈子,爹重复着爷爷的路子也已经在地里忙活了大半辈子,爹的背后不就是我吗,我既然没有考上学,那我也就只能像爷爷爹爹一样重复他们的故事吧。

我有气无力地挥锄耪地,可农活往往就是这样,你认真干也许不出什么事儿,稍不留神就可能出岔子。我觉得锄头越来越不听我的话,手好像攥不住锄把似的,明明是朝着麦根使的劲,可不知怎的手一滑,那明晃晃的锄头就从麦根上打了滑,滑到我的脚上来,幸亏我穿着鞋,可是血还是从脚面流了下来。

我“哎哟”一声扔了锄,一腚坐在地垄上,捂着脚面子呲牙咧嘴。

爹听到我的叫唤,扔下锄头,帮我看了一下脚面,幸亏有鞋护着,划得不算深。爹叹了口气,转身找了几棵荠荠芽草,在手里揉烂了,揉出淡绿色的汁来,他把荠荠芽草汁滴到伤口上,把草糊到脚面上。

“用手捂着,一会不流血了,你就回去!”

我也不知道给谁赌气,自己发着恨,爹不回去我也不回去,即使我不能干活,也要陪着他在毒辣的日头下晒着,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受得住这苦——受不住也得受,这才开头呢,以后天天都是这样的日子。第一次下地,我怎么能半路就回家呢。

就这样,三天挺过去了,十天挺过去了,我咬着牙,自我折磨似的在太阳最毒辣的时候下地,连娘后来都说农活没有干完的时候,不用这么心急,要缓缓来,歇息着干。

我不是心急农活,我是在和一个藏在我心里找不到眉目的家伙赌气——汗流了一身又一身,流汗倒不怕,可那流过汗后的盐碱绷在脸上实在难受,用手一抹“哗哗”地往下掉,而皮肤被盐碱绷得硬梆梆的,像被什么捆住了似的难受;脖子上、后背上早脱了一层又一层皮,每次脱皮的时候都刺挠得千万只针扎似的,就连晚上睡觉都不敢碰,一碰得疼得咧嘴。但越是难受我就越是下地,我甚至觉得那锄和锨不再是我的对手,倒成了陪我一起受难的朋友。

疼痛可以让我忘却疼痛,我不怕太阳晒,也不怕暴雨淋,我只怕闲下来,心里便有一个幽灵在暗夜里逡巡,让我想起太多太多的事,而这些来过的或者可能要来的事情,让我痛不欲生。

一天,娘对我说:“你看咱反正也不上学了,下地还戴着眼镜,人家笑话哩,好像多有学问似的,摘了吧。”

我知道娘的意思,她一定听到邻居们的嘲笑了,我也不止一次地听到邻居类似的议论。

“上学上学,和他一样大的早都不上了,有的孩子都生了,非拧着头上,上出什么名堂了,哈哈,上了副眼镜!”

“眼镜好啊,识文解字的,先生啊,哈哈!”

“命里只七分,偏想吃一毛,癞蛤蟆要是能吃天鹅,那得上天哩!”

“还先生呢,呆头呆脑的,这一个眼镜遮住脸,不光呆,还多了穷酸气。”

村里人就这样,他们无来由地畏惧强者却不习惯同情弱者,不同情倒也罢了,他们还喜欢拿别人家的短处开涮,就像终日在泥水坑里挣扎的一群猪,看到哪头猪跌倒在泥巴坑里,它们会撒着欢儿把泥浆泼到那倒霉的猪身上一样——他们在做这些的时候心安理得,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反而觉得这一切都那么顺理成章,轮到哪一天自己被别人嘲笑的时候,他们虽然也生闲人的气,但更气的还是自己。

也许正因如此,我不喜欢这个村子,一直想着逃离。然而事实又在这里明摆着,考学的大门已对我关闭,我再也找不到其他办法冲出这村子,这也许就是我要生活一辈子的地方:这让我尤其颓废和悲哀。

我当然不会摘掉眼镜的,我不仅不摘,反而戴着眼镜更往那些长嘴娘们身边凑。妈的,不是爱谈论吗?谈就是!

可娘自有她的忧虑:“二啊,马上快二十了,上着学什么都好说,可不上学了,必须想法混个媳妇了,过了这两年,二十一露头,想找个媳妇可就难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村里人习惯把“混”挂在嘴头——谁家的日子过得红火那叫“混得好”,谁家的儿女有出息在众人面前挣了面子,村里人说这家“混虎了”,那家能会过日子能赚钱,人们就说“能混钱”,就连儿子找对象也叫“混媳妇”——不论是坑蒙拐骗,只要能娶上媳妇就算有本事,而一旦过了混媳妇的年龄还打着光棍,那就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心里有气,但我只能淡淡地对娘解释:“我不能摘,摘了眼镜我什么也看不见,他们更笑话我,见了人不打招呼不行吧,可要是摘了镜子,走在对面都认不出是谁怎么打招呼?”

娘无奈地叹了口气。

玉米长到齐腰高的时候,生出了钻心虫,那虫子着实可恨,专吃玉米的嫩芯,逮又不好逮,不逮任它吃,玉米就被糟蹋得绝了产,所以这个时候都要捏毒沙杀虫。

所谓“毒沙”,就是以六六六或者一六0五为主配制的粉状颗粒剂,以细土或沙搅拌毒剂,挎在塑料纸隔着的篮子里,用手捏着毒沙,往玉米的芯里撒。那次撒毒沙的时候,爹嘱咐我戴个手套,那毒沙毒性大,我的手又嫩,爹怕烧坏了我的手。我摇头,爹他们从来都不戴手套,他们能受得了,我出什么洋相戴什么手套呢。

爹、娘和我一人挎着一个篮子,一人沿着玉米垄照顾左右两行,我像爹娘他们一样,从篮子里捏着毒沙,往玉米的叶上、玉米的芯子里撒。那毒沙味极大,刺鼻,我们那天又是迎着风,太阳一如既往的毒辣,毒沙粘在我的手背上胳膊上,被汗水浸着,我几乎看得清楚那根根汗毛被毒沙浸泡的样子。我一边撒着,一边想:那些考上中专的同学这时候大概已经开学了吧,他们现在可能正坐在开着风扇的大教室里上着课吧,上完课他们可能正三三两两地结伴在林荫道上逛着街欣赏着城市的繁华吧。而我,辛梦远,老师嘴中最有希望考上中专的辛梦远却在毒辣辣的太阳底下,钻在齐腰高的玉米地里捏着毒沙……

以后呢?以后他们毕业了,就会分到不同的地方,站讲台或者坐办公室,喝着茶,读着报,和同事们聊着天南地北的消息。而我,当然就像今天一样守在地里,耪地,浇地,撒毒沙,锄草……

就这样胡思乱想间,也许是中了毒,也许是中了暑,我一下子晕了地里,爹娘赶紧把我扶到地头的树荫下,爹用杯子里的水冲洗了我手上的毒沙,用他那破了沿的大草帽使劲地扇着风,嘴里小声地念叨着:“唉,受得哪门子罪……”

爹心疼我,娘也心疼我,虽然他们疼得方式不一样。爹还是不想让我呆在家,他总觉得我就该上学,可他实在不敢再提这话头,而我呢,又赌气似的折磨自己——我一天也不想过这种日子,可这又必须是我要过的日子,我不知道该给谁诉苦,更不知道如何开口,所以,我只能把变着法子的折磨自己。

爹守着我,使劲地扇着草帽,叹着气。

一滴滴的泪,从我的眼眶里挤出来,滑过被盐碱和灰尘蒙住的脸庞,流成一道瘦瘦的河流……

我的明天呢,我的明天难道就是今天这个样子?我不敢想,然而这内心的忧伤却像海浪一般汹涌着,一遍一遍地泛起,压下,又泛起。

回到家的时候,娘忙着拾掇家务活,做饭,喂猪和鸡,她没有一会闲着的时候,除非夜里睡着了,娘就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但她不知道我的心事。

爹最大的休息就是坐在椅子上,卷一只老旱烟,喷一股又一股或浓或淡的烟雾,眼光时时瞧在我的影子上。

不下地的时候,我就是一具失去了操控的木偶。搬一只小木凳,坐在院子里发呆,望天,望地,望着石头围成的小小的院子,一句话也不说,似乎那满天的星星就是我的心事。

爹有时忍不住,从椅子上离开,走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只卷好的烟卷子:“学着抽支烟吧……唉……”

我知道爹的心思,他是怕自己的儿子受不住,是想让儿子借着烟卷子麻醉自己。我心里一热,接过爹递过来的老旱烟,点燃,狠狠地抽一口,旱烟的干辣呛得我咳嗽成一团,我的泪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哭吧,哭吧,这就是你要面对的日子。”一个声音在内心里响起,我掐灭了烟,对爹摇摇头:“没事,我没事儿……”

“不能这样下去啊,能毁了他。”爹和娘念叨,“一个月下来,你看他成了什么样子,瘦成了泥鳅,晒成了铁皮蚰子(蝈蝈的土称)”

娘也愁得直摇头:“本来模样就不出挑,这又黑又瘦的,唉,怎么混个媳妇,什么命啊,咱这是……”

24

痛苦的日子对我来说就像钝刀子割肉,每一刀落下来,都会留下深深浅浅的伤口,可又没有哪一刀把我杀死,就这样一刀一刀地来回揪扯着没个完结。

都说“长痛不如短痛”,短痛固然撕心裂肺,可如果剧痛过后能够忘却,也算一种交代和解脱,怕就怕那撕心裂肺的短痛过后并不能忘却,反而沉在日子的河床上,一日日积累,一天天膨胀,时时被风浪卷起,浮上心头,化成一种坚硬却又尖锐的东西,折磨着肉体和灵魂。

人们常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可为什么到了我这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心底的压抑、失望和悲伤反而越发清晰?

在知道自己落榜的那一瞬间,我还能装出一副坚强的笑脸。可一个多月过去了,不管我多么疯狂地折磨自己,企图让疼痛和忙碌来麻醉,然而越是这样,我的心却变得越来越敏感,那失败的伤痛裹在我的日子里,如巨石,又如一块遮天的云……

我自己也清楚地知道再也不能这样下去,我必须要给自己找点活干,让自己在新的忙碌中得到这样那样的快乐。否则,总有一天我那所谓的坚强会崩塌,我可不想变成第二个范夫子!

“西街的包子来找过你。”下地归来,娘笑吟吟地对我说。

“包子?他来找过我?”

“我给他说好了,他晚上再过来找你。”

包子是我联中的同学,他大名叫李豹,排行老二,村里人叫他李二,他的家里人叫他豹子,同学们开始也这样叫,可叫着叫着,豹子变成了包子。一块上学的时候,他打架的时候罩着我,考试的时候我罩着他,当时教我语文的王麻子说我们互为狼狈,蛇鼠一窝。

包子比我大两岁,在学习方面属于怎么点化也不开窍的“榆木疙瘩”那一类,他原本比我高两级,那时每个年级升级是要考试的,考不到规定的分数就只能留级,就这样留着留着他成了我的同学。

我嘴欠手贱,经常招惹得有人想揍我,可我打架本事不大,因此没少吃亏,可自从和包子在一起,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招惹我。投桃报李,每次大大小小的考试,我宁可自己写不完卷子,也总是想法把答案传给他,就这样,我们文火慢熬成了“六十年的狗肉汤子”。

天黑以后,包子果然来了,娘早早地炒了几个菜,我和爹、包子坐在大桌子上喝起了酒。

“老二啊,我早就想来找你,怕你不乐意呢,嘿嘿。”几口酒下肚,包子道明了来意。

他想约我合伙贩粮食——听娘说,包子下学就干起了这一行,干了不到两年,不光自己买上了三轮车,家里也有了电视机,混得火着哩,难怪娘今天给我说的时候满脸笑意。

“你上学的时候我没法喊你,现在你不上学了,我们兄弟俩合伙干,干出个样子。”包子信心满满,豪气十足。

“怎么还能想起我来?”包子下学早,我这两年又一门心思考中专,我们很少联系。

“这是什么屁话,哥一直想着你,早就想找你了。你还问为什么,哪有什么为什么,愿意和你一起于玩,能玩到一家里呗,玩出来的朋友成了兄弟,你忘了王麻子说咱什么什么了?”包子嘿嘿笑。

“王麻子?他恶心咱的话太多了,六十年的狗肉汤子老滋味,孟不离焦焦不离孟,狗脸猫亲家,蛇鼠一窝……”

“对,就是这,蛇鼠一窝,去他娘的王麻子,我见面给他走个对脸都不带搭理他的,这狗日的,教课的本事屁也没有,恶心人的话倒他娘的一篓子一筐子,我记他一辈子!”

我们就笑。

“干不干,给个明白话?”包子端起酒杯,等我回答。

“当然得干啊,他反正不上学了,闲着又没事。”娘满脸堆着笑,替我回答。

娘很感激包子,觉得人家这么挣钱的生意还想着我,天大的好事哩。

爹看了我一眼,一口酒喝了肚里——爹不说话,我明白着哩,他是想让我自己拿主意。爹是他那辈人中村里为数不多的读书人,如果不是小人作梗,他现在也是吃国库粮的工作。对我上学的事情,他一直和娘态度不一样,只是由于他怕娘无休止的唠叨,有些事不敢做主而已。

“好啊!”我端起酒杯,与包子的酒杯重重地碰了一下,“我行吗,什么也不懂……”

包子一听我答应了,非常高兴,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一叠声地说:“行啊行啊……你一定行……”

第二天,我就跟着包子收起了粮食。

我们赶集,也串乡。收瓜干,收小麦,收玉米,然后转手卖到粮站,或者外地来收粮食的贩子——和那些人相比,我和包子只能算是小贩子。

除了包子和我,一块收粮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包子的表弟来财,我们三人一辆三轮车,大清早出去,天黑透了的时候才进家,收顺的时候一天能跑两趟,不顺的时候也能收满一车。

包子很仗义,我们干完一天的买卖,他总是当天分账:算清本钱,当天赚的当天清,按人头均分四份,其中包子的三轮车顶一个人分账,我们都觉得公平合理。

每天回来,我们三人把黑皮包往桌子上一倒,整票碎票一小堆,我们三人便蚂蚁啃食似的数钱,数清了,包子让我理清头绪,我便拿出黑包夹层里的账本子,一条一条列清楚,然后把赚的钱分清楚。

“有你在,我就省事多了,原先我们表兄弟两个,光数钱带分账每次都弄得头晕……”包子看我账本条目清晰的样子,高兴地对我说。

我心里有一种酸酸的东西——我的聪明虽然考不上中专,可当个粮食贩子记个账应该不成问题。

第一次跟他出去,我带回家十五块钱,娘惊喜得两眼放光——十五块钱在当年可不是小数字,就连包子分账时也给我显摆:“考不上学又咋的?咱也得一样混,混得红红火火,让别人红眼珠子!你看教我们的王麻子,喝粉笔沫子一个月下来,能弄几个鸟钱,教咱唱歌的王老师,可是正经中专毕业的吧,听人说她一月还领不到一百块钱工资!”

包子给我说的时候,我苦笑,觉得他在安慰我。在我心里,挣钱当然是好事,可挣钱多少和干什么又完全不是一回事,说真话,我更愿意过王老师那样的日子,唉……

包子对我真不错,别看这小子上学实在笨,可做起生意来贼精贼精,有些时候精得让我无法想象,在他面前,我完全就是个傻子。

收粮食过秤的时候,他教我偷偷地用脚尖往上挑麻袋。他还让我在裤子口袋里偷偷放一块吸铁石,如果不能靠近麻袋往上挑,他就让我装做看秤的样子,靠近秤砣,我当时不明白为什么,也就按他说的做。

收完粮结完账,有时我们三人会喝点小酒,喝着酒,他卖弄似的对我说:“别看这脚尖一挑,五斤八斤的就赚了咱手里,老二,这就是钱!”

来财便笑,崇拜的望着他表哥。

“光靠差价也赚,可那赚得全是汗水钱,做生意不光得眼皮子活,嘴皮子甜,脸皮子厚,手脚麻利,关键你得动心眼子,你上学行,做买卖,可就差远了!”

我心里一种别样的滋味,说不出来的滋味,隐隐地觉得哪个地方不对,但又觉得做生意似乎应该如此。

“我为什么让你裤子口袋里藏块吸铁石?当你靠近秤砣的时候,你的口袋正好比秤砣低,那吸铁石能吸得秤砣往下压,这压的是什么,是粮食的斤两,这就是钱!”

这不是坑人么,我暗暗地想,我就靠这个挣钱么?

这不是我想的样子。可我想的样子是什么呢,我想要的样子倒是很好,可我还能得到么?

我苦笑,摇了摇头。

来财有时给他表哥提意见,嫌他表哥有偏向,为什么不让他干这些活,包子诡秘地笑了笑,不理来财。

有一次来财急了,对他表哥发牢骚:“咱是表兄弟,你对辛二比对我都好,明天我也这样干,我也得学会这些招式!”

包子瞪了来财一眼:“你不行!鬼头蛤蟆眼的样子,一看就让人起疑。你再看看老二,戴着副眼镜,一脸憨厚呆气,谁也不会想他出什么坏心眼子!”

“我操,你这是骂我还是夸啊!”我把酒杯在桌子上重重地墩了墩,“在你老小子眼中,我就是这个样子?”

包子倒不生气,大大咧咧地笑着说:“你们不懂,老实跟着学,咱能挣钱就行呗,其他的,都他妈什么东西!”

收瓜干子的时候,我们一般是不当天卖,而是堆在包子家的院子里,卸了货,即使再累,我们也先要把瓜干子摊成厚厚的一片,然后来财拿出喷雾器,我和包子用铁锨往瓜干子上一层层地洒土和细沙,然后来财背起喷雾器,往洒了沙土的瓜干子上喷水,有时候捣腾到半夜……

回到家,娘在灯下等着,我把兜里的钱掏给她,她一遍遍地数着钱,眉开眼笑地夸包子。

“二啊,这不比上学好多了,干不一年,咱就能把家里置办得整整齐齐,到时候说媳妇不愁哩。”

我不说话,坐在椅子上,望着昏黄的电灯发呆。

老牛他们早已开学了吧,此时的老牛在干什么呢?也许在明亮的教室里读书,也许在宽阔的操场里散步,他知道此时的我在做什么吗?

我没有像他想的那样再去复习,我已经离开了书桌,而是开着三轮车走街串巷地一路吆喝,变成了一个粮食贩子,成天想着法子占这样那样的便宜。是的,我每天都能往家交上一卷子的小钱,可我不高兴,这钱挣的不痛快,心里隐隐发痛——一天到晚争个秤头子高低,想着法子沾这样那样的小便宜,灰一脸,土一脸,泥一脸,这不是我想要的日子!

我仍然忘不了韦一巧,只要一空下来,我的脑海里就全是她的影子,可她现在去了哪里?

说来也巧,几天后,我们串村收粮食,就来到了韦一巧的村里。

远远地望到那个村,我的心就莫名其妙地跳得快了起来,我会遇到韦一巧吗?如果遇到她,她会理我吗?我会说些什么呢?

进了村,看到了那个小桥,那个桥西第二排中间那家,就是韦一巧的家啊。我脑海里不由地浮起那天下雨的情景,韦一巧冒着大雨,把我领回她家避雨,那是我第一次去她家,可也是唯一的一次!

落榜后,我曾经骑着自行车装做路过的样子来过这个村,曾经在桥东的小铺前买一根冰棍,装作休息的样子搜寻着韦一巧的影子,好几回,我想张口问,可怕人家怀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次,我倒是有理由在村里转悠一番了,即使她娘再遇见我,也未必认得出我吧,和上学的时候相比,我更瘦,更黑,完全像变了一个人。

我们吆喝着:“收玉米——!收瓜干——!收小麦啦——!”

这时,一位五十上下的大娘走了出来喊住了我们,一番讨价还价之后,她领我们进了院子,指着堆在一角的地瓜干子说:“装上这些吧,称要准!”

包子满脸笑着,边从三轮车上拿袋子,边对大娘说着话:“乡里乡亲的,亲戚连着亲戚,可不敢坏良心,你放心就是!”

我们弯腰装着袋子,大娘在一旁站着,不放心的样子。

站了一会儿,看了我们一会儿,她也许觉得没什么大问题,就弯腰进了厨房,端出一个大盆,给样子是准备给猪喂食。

弄好了猪食,大娘吃力地端着盆往外走,我三步并作两步,从大娘手里接过了盆:“大娘,我替你端出去,这么沉!”

大娘很高兴,一个劲地夸着我。

猪圈在院外,我把猪食盆子放在猪圈墙上,转身要走的时候,突然冒出了一句:“大娘,这个村的韦二妮你得认识吧?”

“可不,认识哩,她家离这儿不远,是桥西的二妮吧,她哥是在厂子里上班的那个?”

我连连点头。

“你怎么认识她?”大娘看我一眼。

我赶紧解释:“我和她是同学,记得她是这个村,随便问问……”

大娘一边给猪舀着食,一边给我说起话来:“二妮子眼高哩,可命薄啊,一门心思考中专,唉,这中专该是人人都能考上的?”

大娘一边叹气,一边摇头,我的心便跟着一紧一紧,像有要线在提溜着似的。

“她……她现在……干嘛呢?”

“别提了,孩子,这二妮子无福享受啊……唉,虽说没考上中专,可她家里给她定了多好的一桩媒,听说,她公公是乡里的大干部哩。”

“啊——!”我不由地叫了一声,大娘狐疑地看了我一眼。

我赶紧说:“没事没事,只是想不到……”

“可那二妮子不乐意,原本定好的亲事,她又哭又闹的不愿意……听说……跑了……”

“跑了?跑哪去了?”

“谁知道跑哪去了……唉,这才是有福不会享的命啊……多好的亲事,多少人眼馋……”

我没敢再多问,大娘把猪食全部倒在槽子里,也便回到家。

来财和包子已经把瓜干子装好,准备喊大娘过秤呢。

我不好意思地对包子说:“这一会儿,让你们干活了,这么快,就装完了啊!”

“你做得对,就该这样!你帮大娘干活,这也是正事哩。”

过完秤,结完账,装好车,大娘送我们出门,嘴里不停地夸我们懂事、实在,有仁义。

“下回往村里来,别忘了到大娘这里喝水!”

第二天分账的时候,我们比平时多出了五块钱。

“怎么这么多,这次?”我纳闷地看了眼包子,来财正喜滋滋地把钱往兜里塞。

“嘿嘿……这次全靠你啊……”来财一脸喜色。

我更是一头雾水了:“到底怎么回事,包子?”

“当然是沾你的光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多鬼心眼子……”

“什么啊……说的什么啊,鬼心眼子?”

“昨天收瓜干子,你不是替那老娘们端了盆猪食么?”

我点头,是啊,我看她端着吃力,就替她端了出去,还从她嘴里打听到了关于韦一巧的消息。可这和多出来的钱有什么关系啊?

“嘻嘻,你和那娘们扯着闲天,我和表弟装瓜干子的时候,藏起了一麻袋,这就是那钱!”

包子一边喜滋滋地数着票子,一边夸奖我:“老二啊,看来找你是对了,一看你戴着副眼镜,不言不语的,呆头呆脑的样子露着忠厚,没有人猜疑你……”他又扭头对着来财,“不像表弟,一脸的鬼,一看就让人不放心的样子。嘻嘻……”

我心里一震,一种被侮辱被伤害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的脸一下子阴了下来。

我从来没想他们会利用那个间隙,利用我和大娘喂猪扯闲天的功夫,偷偷地藏了一麻袋瓜干子。

我成什么人了?我就这样挣钱么?

“这钱我不能要!”

我把那五块钱抽了出来,扔到了桌子上:“包子,咱这成了什么了?人家相信咱,一个劲地夸奖咱,还让咱再去的时候去家喝水呢,咱这是干的什么事儿?”

来财看着我扔到桌上的五块钱,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又瞧了眼包子。

“又发呆劲不是?你读书读迂了,越读越迷糊了是吧?咱一不杀人放火,二不破门抢劫,顺手牵羊的事,占点小便宜而已,你发什么呆气?”包子看我阴着的脸,他也有点生气。

我沉默,听着包子的抱怨,迎着来财如看怪物的目光,我望着扔在桌上的五块钱,那钱分明如火炭一样烤着我的心。

“拿着吧,老二,习惯了就好,这样的事不是天天都能遇上,拿着吧,哈!”包子像哄小孩子一样开导着我。

习惯了就好?习惯了什么?习惯让自己拿这样的钱做这样的事,习惯让自己不知不觉地变成这样的人,这还是辛梦远么?难道我就应该习惯地变成一个钻进钱眼里再也看不到其他任何东西的人么?

不,这不是自己。

不,我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不想变成这样的人。

可我分明看到,如果这样子下去,也许明天,也许后天,我真会习惯的,一旦习惯之后,我会反过头来嘲笑今天的自己。

我又一次望向桌子上的五块钱,那张皱巴巴的纸票,似乎变成了大娘喂猪时的笑脸,我似乎听到了大娘送我们出门时的夸奖:“难得你们这么懂事、实在,有仁义。”

“包子,我们是兄弟。我知道,你对我是真的好,可……”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说才好。

“知道是兄弟那就行了,一切都在这话里,慢慢来,老二!”

我可不敢慢慢来,如果这样慢慢地走下去,我会再也找不到自己。

一个念头从我心里升起。

“这样吧,这五块钱算是给兄弟俩个打壶酒喝,算是兄弟我请客……原谅我,包子,我真不能拿这钱……这……这不是钱的事……”

“不是钱的事还有什么事?”

“除了钱的事,还有很多事……”

这番话显然把他们两个绕晕了,包子大咧咧地对来财说:“你拿着,既然辛二不拿,抽空用它来买酒喝。”

来财高兴地把钱塞进兜里。

“哥,咱安安稳稳地做生意,干干净净地挣钱,图个长远……”此时,我有太多的话想对包子说,但又觉得无法说明白,那些话一旦出口,我知道,我会失去这两个兄弟——说真话,包子和来财都算不上坏人,他们对我都挺仗义,虽然做生意确实贼了点,但坏人这个字眼我确实从没想过安在他们身上,在他们看来,这就是正经八百地做生意。

第二天出车的时候,我没去。他们开着三轮拐到我家门口喊我,我给他们说头疼得厉害,想歇一天。

娘鼓动我去,一天能挣十多块钱,歇一天那不就是丢了十多块钱么。

我摇头,看着他们的车走远,回到家里,坐在椅子上发呆。

“我不想干了。”迎着娘不满的目光,我直截了当地对娘说。

“怎么了?为什么了?干得好好的,怎么说不干就不干了呢?”娘一叠声地问。

“不为什么,就是不想干了。”我起身,走进里间屋,把自己扔在床上,脸对着里面的墙壁。

娘在我耳边又开始了唠叨,絮絮不止。

我沉默。而我的沉默无疑又惹起她更大的火气——我和娘的交流一直算不上流畅,她最经常骂我的一句话就是“牙在肚里,攥着个拳头让人猜,最不是东西”。

我倒不是不想和她说,只是,随着我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觉得有些话根本没法和她说,我心里想的一些东西,和她半辈子经验堆积起来的所谓认识根本没有交叉的点,她根本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也无法理解和容忍我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有些话给她说出来,只能招来她更多的骂和气,而她的骂和气又往往令我郁闷和着急。于是,我对她已经习惯了把话咽在肚子里。

比如说今天,我如果给她说我不想做这样的事,我不想过这样的日子,那她一定说能挣钱的日子不想过,还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给她说自己不想拿桌子上多出来的五块钱,我觉得这样子挣钱让我感到憋气和悲伤,她一定会怪怪地看着我,怀疑我神经出了问题。我给她说人活着不能光盯着钱,除了钱之外还有山和水还有梦想和喜欢,那她一定会说山就在那里,水也在那里,可它们是钱吗?不是!那山和水又有什么用?唉,我又能说什么呢,她又会说什么呢?她除了惊,除了怒,除了骂,她根本无法理解我此时的忧伤,我又何必说这些呢?

虽然离开校门到现在,我一直不知道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不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可是我却越来越清晰地发现一个事实,那就是我不想过什么样的日子,不想把自己变成什么样的人……

爹下地回来后,我简单地给他说了我的念头。他愣了一下,沉默了一会,最后慢条斯理地只说了一句:“既然你拿定了主意,别后悔。”

我怀疑娘一定背着我找了包子,第三天收粮回来,包子找到我家里。

包子说了很多,娘也说了很多,我只是沉默着,娘看爹在一边坐着不说话,就朝着爹发起了脾气:“你一个大男人,该说话的时候不说话,光是个摆设啊,桃木棍还能吓唬鬼,你在那坐着干什么!”

“你让我说什么?”爹闷闷地回了一句。

“说什么,你说说什么?好不容易人家包子拉着他做生意,多好的事儿啊,你一点不管啊,这家不是你的,他不是你的儿子么?”

爹尴尬地朝包子笑了笑——在村里人的观念里,男人怕老婆是比较丢人的一件事。

我“腾”地站了起来:“谁也别说了,我的事谁说了也不算,我自己说了算!”

包子起身往外走,娘拉住包子留他吃饭,包子笑着往外走。

走到大门口,我位着包子的手:“哥,我知道你是想帮我,你一直对我好,我知道!别生我气,我们永远是兄弟……”

包子走后,娘的骂声几乎顶翻了屋顶。她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放着这么挣钱的生意不做——确实,在娘的打算里,照这样干下去,这个家翻身的日子眼看着就来到了,可我偏偏着了魔道似的不干,她既心疼每天到手的钱,更恨我不长出息。

她先是骂我,骂爹,然后就是数说几乎一年要翻好几十遍的陈谷子烂芝麻家务子事。

爹好脾气,听不见似的任她说,可我被她吵得头皮发炸,一股火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岩浆一样喷发出来,我抓起桌上的茶碗摔在地上:“烦死了,天天叨叨这些事,还让人活不?”

娘看了眼碎在地上的茶碗,看了眼站在那里怒气冲冲的我,气得她抽起墙角的笤帚疙瘩就抡我,我动也不动站在那里:“你打吧,打完这一次,我再也让你打不着,你也不用天天犯愁我的事!”

娘的笤帚疙瘩生生地停在了空中,她被我的狠话吓住了!

“以后谁也别管我的事,看我眼烦我明天就走,走得远远的!既不用你们盖屋子,也不用你们混媳妇!”

娘坐在床沿上哭了起来,爹瞪了我一眼,我本已迈出屋门的脚收了回来,老实地坐在椅子上。

“这日子怎么过啊,老天爷!”娘哭着向老天爷诉说委屈。

“这日子可怎么过……”我心里也反复考虑这个问题。

一个念头突然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韦一巧都能跑,我一个男人怕什么,天下这么大,我就不信找不到活的地儿……

25

“没想到你也没少受罪。”韦一巧微微叹息。

“咱那年代长大的孩子,哪一个人少受罪了,各有各的罪受,只是说不说罢了。"

我指了指老牛:这个老家伙受的罪也不少,不说复习五年的辛酸吧,烂成麻包一样的穷日子也快把脊梁压弯了……”

“咱四个,也就一个牛夫人没大受过罪吧,毕竟人家爹娘都是老师,家庭要比我们这些纯庄稼孩好得没影儿。”

余小红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和你们三人比,我确实好那么一点点。这个老牛和你好得钻一个被窝穿一条裤子,可他从来没给我说过你这些事……”

“鸠占鹊巢了,牛夫人,你到现在还记恨我和老牛穿一条裤子啊,哈哈!”

“你这张嘴啊,越老越不成熟,怎么感觉比上学的时候更贱呢,是吧,巧儿?”

韦一巧没说话,抿嘴一笑。倒是她的女儿刘小凤接上了余小红的话头。

“红姨说得对,我们同学都怕他这张嘴,损起人来给刀片儿似的,哪里疼划哪里,刀刀见血不留一点情分。今天终于知道这嘴是贩粮食练出来的,那个包子有句话说错了,什么面相憨厚诚恳,牛大爷,你信吗?”

大家笑,这刘小凤向来在我面前放肆,这几乎就是我们师生平常对话的常规模式。

“我最大的悲哀是教了你这样的学生,小凤,有这样恶毒攻击你老师的吗?你这张嘴不饶人,小心嫁不出去!”

刘小凤搂着她妈妈的胳膊,撒娇地吐了下舌头。

“你这粮贩子,坑人坑到俺村里去了。”韦一巧笑了笑,话头一转,“不过我更好奇你到底跑了没有,跑哪里去了?”

“最后没跑成……”我端起茶杯,喝光了杯中的茶,对刘小凤说:“赏杯茶,你大爷叔叔的都渴坏了."

又喝了一杯茶后,我顺着刚才的话头往下说。

我在里间屋的小床上躺着,娘在外间屋里与爹掰扯鸡毛蒜皮的家务事。

我往哪里跑呢?对,我应该去找韦一巧,可她跑哪里去了,这么多的城市,谁知道她能跑到哪里去。

第二天,我胡乱吃了早饭,骑上自行车便往于家圈赶来。

一路骑着车子,我的心既兴奋又紧张,夹着说不出的慌乱:见了她家人,我该怎么问?不会被她爹揍出家门来吧,万一被她爹揍一顿,那可丢大发了。

于家圈越来越近了,我的心更加紧张,甚至想调转车子拐回自己家里去。

犹豫了好一阵,最后还是不甘心,索性横下心来,不管了,先推开家门,总会有法子的。

过了小桥,我下了车子,最后把车子停在韦一巧家门外,推开了院子的木门。

只有韦一巧的娘在家,她正弯着腰,嘴里”咕咕咕“地唤着鸡,往地上撒着粮食。

韦一巧在家吗?”

弯着的腰缓缓地挺了起来,转脸看了看我,一脸惊讶样子:“你……你不是那天避雨的那个吗?”

我点头:“是,大娘。韦一巧在家吗?”

“你是金山口的那个?你找她干么?”

“我是金山口的,韦一巧呢?”

韦一巧的母亲摇了摇头,脸上现出极为复杂的情绪:“她不在家,你找她有事吗?”

“是这样子,我老师今天让我来问问韦一巧还能再复习一年吗,老师觉得不上怪可惜……”我随口编了一个谎。

“不上了,不上了,她走亲戚去了……”韦一巧母亲小声的反复着,脸上笼着灰色的神情。她扭转身,偷偷地用衣角擦了擦眼里的泪。

“她不上了,你走吧,她不在家……”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但这样离开,我什么也没问出来啊,我不甘心。

韦一巧母亲看我站在原地不动的样子,脸上现出生气的神情:“你走啊,给你说了,她不上了,不在家,她再也不上了,你不要来了!”

她扎煞着手,像往外撵鸡的架式。

我慢吞吞地往外走:“我明后天再来,老师得让我见她本人哩……”

“明后天别来,什么时候也别来了,她不上了!”怒气冲冲的她,恨不得把我往外推。

“她怎么能不上哩……她得上……多可惜……”

“人都找不着了,还上什么上……”韦一巧的母亲突然崩溃了似的,不再往外推我,把自己的身子倚在墙角的柴禾垛上。

“她怎么了,大娘,她怎么了?”我一叠声地问。

“找不着了,她跑了……一个多月了……没点音信……”韦一巧母亲泣不成声。

我一边安慰她,一边问:“她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没事的,大娘,她为什么跑了呢?”

“熊妮子不听话,牛脾气……大人能坑她?大人能坑自己的孩子吗?她不听话,不言不语就跑了……”

当娘的似乎满肚子委屈,不停地抹着眼泪,絮絮叨叨地说,好像一时忘记了我陌生人的身份。

“好不容易预选上了,好不容易能考了,可她没考上,怪谁?哪个爹娘有瞎心,哪个爹娘会坑自己的女儿……”

我劝解着她,小心翼翼地试探:“她会跑哪里去,找过她吗?”

话一出口便后悔,哪能不找呢,全家人一定会疯了般地找她啊。

“该找的地方找遍了,她能往哪去?外面没有一家亲戚……”

我的心凉了下来:一个多月过去了,韦一巧音信全无,看来她是铁了心,跑远了啊!她能跑哪里去?她不会遇到什么意外吧?我不敢再往下想。

从于家圈出来,我有气无力地骑着车子,一下子没了主意。

我又该往哪里去找她?茫茫天地间,谁知道她躲在哪里?她到底因为什么,联想到在校前的最后几天,她不会是因为不愿意见我吧?

我回到家,散了架似的,把自己扔在了床上,脑子里如夏天的田野,杂乱无章地全是草,没有任何头绪。

“我想出去找点活干。”一家人团在一起的时候,我烦恼地说了一句。

“往哪去?找什么活?你能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总有能干的活儿,车到山前必有路吧。”说实话,我当时也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活,但少年心性鼓动着我不想窝在家里。

就在一家人团在灯下郁闷的时候,堂叔叔进了门,他听完娘的絮叨,高兴地对我们说:“真是太巧了,嫂子,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给老二找了个活干,听听愿不愿意。”

“什么活儿?”爹问了一句,顺手递给叔一根烟卷子。

“学门手艺行吗?艺不压身,无头苍蝇似的乱闯不如学门正经手艺……”

一家人眼巴巴地望着他,像望着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咱县里的机关招待所,正招厨师学员,这是第二期。人家第一期已经毕业了,全部分到了机关和厂子……”

“好啊好啊,交多少钱?”爹娘都很高兴,村里大队书记的儿子就是第一批厨师,今年毕业就分到了机关食堂,挺好的事儿。

“只是第一个月交十五块钱伙食费,管吃管住,一年就出师……”

“只交一个月?”娘不相信似的又问一句。

“只交一个月,白吃白住白干活。”叔叔很确定的说。

在爹娘心里,大队书记的儿子都去学的厨师肯定是个好活儿。爹娘唯恐没关系进不去,叔叔大包大揽:“放心,我有个老朋友就在里面当老师,一句话的事,包我身上!”

我因为找不到韦一巧的任何消息,正郁闷往哪里闯荡,堂叔的一番话像暗夜里突然爆出的一个火球“砰”的闪亮我的内心。县委机关招待所的名头一听就让人动心,如果去那里学习,那肯定就可以天天生活在县城里,我一下子想起考试前的那个晚上我和老牛逛县城的情景,到那时,下了班,我就可以悠闲地骑着自行车或者步行随意逛县城的街街巷巷了,我就可以和城里人一样在灯下在公园在路边的小摊前晃悠了……

我很高兴,读书考学的大门已经对我关闭了,在庄稼地里混日子我是一百个不情愿,做生意又似乎不合乎我的心性,也许,堂叔给我指的这条路就是我这辈子注定要走的道路吧。

“你怎么想的,到底愿意不愿意?别舍脸托人的花了钱你又三天两头撂挑子……”娘问我。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要干就踏下身子干,别这山望着那山高,没个长性儿。”爹也忧虑地望着我。

“我愿意。”

于是,第三天,我由叔叔领着,带着被褥进了县招待所,去找了他那个关系,开始了我的厨师生涯。

报名,交费,填表,然后健康查体办证,半天忙碌过后,由人领着分宿舍,四个人一个单间,每一个房间都那么干净整洁,这一点让我惊喜万分。

安排好宿舍,收拾好自己的床铺后,大家便被人召集到大餐厅里开会。

这期学员一共十二个人,大多数来自不同的村子,还有两个来自县城的厂子。十二个人年龄最大和最小相差也就五六岁样子,来到这里学习,大家的脸上都挂着喜气。

先是一个胖胖的领导模样的人在大餐厅里给我们讲话,除了我们十二个厨师学员,一起开会的还有新招的几位负责餐厅和房间的服务员,她们清一色十七八岁的周正女子。

”首先得祝贺大家来到这里,这里可不是谁想来就来的。能来,说明你们有这样那样的关系,这是你们的福气。咱们这里是属于县直属机关的招待所,是咱们县对外招待迎宾的最大单位,曾经接待过省委书记,人活一辈子,有几个人能见省委书记?你们就有可能,好好干,学好了留在这里,不光可能见到省里的领导,就连中央的领导也有可能!“

大家热烈鼓掌,兴奋之情溢于脸上。

“来咱这里,不问你读了多少书,认识多少字,也不问你流了多少汗,滴了多少泪,只看你最后的本事。挨的骂风能吹去,学到手的本事风吹不去……”

“大的事我不说了,从最小的事说,来这里学本事的小伙子们,进了这个门就不用担心混不上媳妇了,还从没听说在咱这里干活的小伙子打光棍……”

领导挺能说,说得每一个小伙子欢呼雀跃,手掌拍得震天响。

领导讲完话,给我们一一介绍老师——这里竟然不叫师傅,也像学校一样称老师,后来我才知道这称呼因人而不同,他们同事之间叫对方的时候,话尾收得很轻,一带就过了似的,可如果哪个学员也跟着这样叫,那轻则挨一顿明骂,重则受十天半月的冷脸子。学员怎么叫呢,那得规规矩矩地像学校里一样叫老师!

领导讲完话走了,老师领着我们进入厨房——这才是我们学习的课堂!厨房真大,要比家里的五间大堂屋还要大,一进厨房门,迎面就是两排高高的柳木墩子,圆滚滚的柳木墩子支着三根腿,每个柳木墩子上插着一把大刀,远远望去,那整齐的柳木墩子上插着的明晃晃的大刀煞是威风。

老师把每一个人领到菜墩子前,像某种仪式似的把插在墩子上的大刀拔出来,交到学员们手里。

“打仗要有枪,上学要有书,吃饭要有碗,我们这一行的当然要有刀,这就是我们吃饭的家伙什!拿好自己的家伙什,敬它,爱它,耍好它,它就是我们行走天下的本事!”

“进了这个门,领了这把刀,你们就是师兄弟了,别给我惹事闹乱子,少他娘招惹餐厅的服务员,出了什么事,一律开回家去,饭碗没了不说,丢人可是大事!”

这一天下来,我们所有学员都沉浸在高度的兴奋里。大家都是二十左右的孩子,本来就没有多少拘束,三言两语之后,大家便成了朋友,和我一屋的三个人中,一个峰,一个东,我们一见面就很投缘,像多年不见的兄弟。

我也和大家一样,沉浸在白天的喜悦里,领导的讲话和老师们的描绘,在我眼前浮现出另一种美丽的风景——白天老师们也说了,一年毕业,我们只要考核合格就都能拿到三级厨师证,再干上三五年,就有可能变成二级,然后一路走下去,成为一级,成为特级……假如哪一天成为特级厨师,那省城甚至北京的大机关招待单位就会抢你!

我决心好好地走下去,不光是为了爹娘,更是为自己。上学的路已经堵死了,虽然我内心一直不甘心,可现实摆在这里,我已经没有可能再返回校园,外出打工毫无头绪,做生意又对不上我的脾气,我总得给自己找条活路闯一闯,呆在原地是不行的,不要说家里人的唠叨,就是自己内心的多愁善感也完全能把自己折磨到崩溃。

虽然我不知道这条路能否走下去,但命运毕竟又给我打开了一扇门,我没来由不高兴。

“辛哥,你以前干什么?”峰子睡不着觉,小声问我。

“光上学了,什么也没干,你呢?”

峰子腼腆地笑了笑:“我初一没上完就下学了,一读书就头大,不是那料。跟着村里人在外干了一年零活,瞎闯……”

“你有媳妇了么,辛哥?搞过对象么,嘿嘿……”

我暗中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没呢。你搞过?”

“去年干活的时候搞了一个,比我小两岁,抽空我带她来,你也该找媳妇了……”

“我想,人家不想,唉……”这句感慨倒是完全发自内心。

我的眼前一下子就浮出韦一巧白净净的脸,高挑挑的马尾辫,明亮亮的眼;我的耳边又响起她似嗔似怨又似娇的骂声:“怎么没摔死你,你就是个坏熊!”

我的心腾起片片温柔的浪花,韦一巧,你在哪里,你还好吗?

第二天一开工,我便挨了一顿骂,骂我的老师个头不高,身材精瘦,看年龄也就三十多岁。

一进厨房,每个学员的菜墩子上都堆着一堆蒜。

“把蒜瓣切成片,然后切成丝,装在盘子里。听我说,左手虚按蒜瓣,手指拱成弧形,指关节紧贴刀面,刀的高度不要超过指关节,就这样,看我!连贯动作,千万不要高过指关节,别切手指!”

一番训话过后,那老师放下刀,在学员中间游走,时不时地说几句,骂几句,甚至轻轻地踢几脚。

“你!停下!怎么拿的刀!”

我愣愣地望着他,他怒气冲冲地过来:“用右手,右手,知道哪个是右手吗?”

我当然知道哪个是右手,可我是左撇子,干什么都习惯用左手。

我小声解释。他瞪我一眼:“换右手!”

我笨拙地拿着刀,左手摁着蒜瓣,心里暗暗地骂:“拃巴长的个子,瘦得给鸡样,脾气倒不小,哼!”

蒜瓣子太小,太滑,我们一手拿刀,一手还要按着蒜瓣子,顾不过来,不是蒜瓣子滚了滑了,就是手指弯得不对被刀切破了,厨房里时时传出惊叫声,然后一个个地捏着流血的手指,在老师的呵斥中包扎。

“厨师第一关便是刀工,没有刀工谈什么厨师!好好练,越怕越切手,等到不怕了,也就练熟了!别蝎虎,淌血很正常,别娘娘们们的,包好接着切!”

我瞪着瘦鸡,满肚子气:“蒜瓣这么小,一刀拍碎就是了,非他娘的切成片,还得切成丝,这不是难为人!”

一上午,大家在菜墩前几乎没移动,每个人的盘子里装满了粗粗细细的蒜丝、葱丝和姜丝。

中午吃饭的时候,大家脸上就没有了昨天的喜气,一个个像受了伤的散兵蔫蔫的。

饭很好,菜更丰盛得让我们惊讶。

“饿死蜘蛛,饿不死伙夫。干咱这一行,吃好肯定没问题!”

大家吃着菜,心情渐渐好了起来——这样的饭和菜,即使过年过节吃喜酒席也没这么精致!我一边吃着饭,看了眼瘦鸡,一边纳闷这天下怎么还真有喂不肥的猪。

更让我尴尬的是下午。

下午上班,先是切了一阵子菜墩,腿肚子站得僵硬,大家时时手插腰里,呲牙咧嘴地晃着身子。大约快五点的样子,老师们一声喝:“拿好自己刀,去杀鸡!”

厨房西边,有一个拱形门半封闭的小院子,里面一拉溜水龙头,水泥地上挣扎着一大堆捆着腿的鸡。

“杀鸡,宰鱼,剥皮,凡是要下肚的活物,我们都得会收拾。看我的样子,左手拎着两翅膀,把鸡头反弯过来用左拇指和食指捏结实,是不是露出了鸡脖子?大家先用手摸一下,感受一下它们的气管在哪里,看好,一刀下去,要准,要狠,更要有分寸,别把鸡头割下来,也别割手!”

他让大家拎着鸡,逐个检查:“解绑!犯人临死也得解开绑绳啊,先割断腿上的绳子。你怎么拿的?两个翅膀和鸡头都在一个手里,右手是要拿刀里,换成一个手!”

瘦鸡中气十足,嘴里骂骂咧咧。我怀疑他没少挨过揍。

“一定要摸准气管,杀鸡的时候要割断气管,气管和血管是紧贴着的,割不断气管就杀不死。摸准了吗,下刀要果断,别他娘的拉锯似的来回扯,开始!”

他一边说着话,手起刀落,鸡被扔在地上,扑腾了几下蹬腿死去。

“几秒钟的事。瞪什么眼啊,杀啊!”

先后有鸡被扔在地上,有的鸡挣扎了几下死去,杀鸡的得到一声夸,有的却迟迟不死,一直在痛苦挣扎。

“这个就是没割断气管,谁干的,捉住重新杀,看看割气管了么,笨不死你!”

我的手直发抖,看着地上的鸡,看着满地的血,我的心里是鸡痛苦的样子。

一刀下去,皮都没破,又一刀,血流出来了,我吓得要扔。瘦鸡一步赶了过来:“不行,没割着气管呢,再割!”

我用手一摸,确实,气管还好好的,于是又一刀下去,觉得割断了,就一下子把鸡扔在了地上。

那鸡在地上打了个滚,一下子站了起来,围着小院子跑,躲着人的围堵,昂着头跑,像得胜的将军嘲笑战败的敌人似的。

瘦鸡骂了我一声,大家哄得笑了起来。

大家的鸡都杀死了,只有我那只还将军一样昴着头跑着。

我又气又羞,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如何是好。

“逮啊,没人替你杀,我倒要看看你几刀才能杀死!”

我弯腰捉那鸡,好不容易在大家的帮助下,捉到手里,又一刀抖抖地下去,鸡终于挣扎了一会,死去了,我长长地吁一口气。

“五刀啊,五刀,今天让我开眼了,你有本事!”

大家又是一阵笑,从那以后,大家喊我“五刀”,也有的家伙边名带姓的喊我,“辛五刀,走了,吃饭!”,“辛五刀,过来打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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