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耳村有三个会看风水的人,两老一少,骆驼就是那个年轻人。
骆驼看风水的时候,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只看房门和树林的位置关系。
起初,骆驼在一户人家门外溜达,看了半天,说人家的大门不应该朝南,东边是树林花草,应改成朝东,不然会丢了东风,各种不顺。这家人不信年轻人的胡诌,没有按照他的建议修改院门的方向,结果那人家一年内失火丢财,家人卧床不起。无数个联想后,骆驼的预见本领开始为村民接受。
三十多岁就吃起了这样的本领饭,着实让其他风水人不服,各种造谣骆驼以前偷鸡摸狗,但阻挡不了他的名声累积。
不过骆驼最有能耐的不是看风水,而是讲故事。
他讲的第一个故事就是自己的。
骆驼,本名不详,他出生那年风雨交加,老母亲受过饥饿,一口气没上来,去世了。他只有一个哥哥,长得矮小黑瘦,而他却截然相反,高大健壮。人们都说,骆驼是享福的命。
十几岁的时候,赶上了生产队,从小到大,肚子一直处于空虚状态,骆驼的体力明显跟不上日益增长的个子。他的工分一直排名最后,得到的食物也少的可怜,吃的越少,越没力气,力气越少,工分越低。恶劣的循环下,骆驼想出了一个点子。
那就是“走后门”。
村长最喜欢被人“拍马屁”,一顿奉承下来,骆驼被分配到看守麦场,村长的理由是强壮的人就该充当保护者的角色。
但其实这是一个很女人的工作,麦场白天帮忙堆积麦子,夜晚的时候几个男人轮流换岗。他那么高大的男人站在场子里,成了当时的笑话。骆驼才不跟他们一般见识,每天扛着锄头干完手里的农活,就抱着一本看风水的书,坐在草垛上看,看书里的插图。
遇见慧知,就是在麦场。
骆驼正在往上挑麦秆,浑身使劲,见到慧知的那一刻,骨头都酥了,更别说用力干活了,直接松开工具筢,整个人瘫倒在地上。
慧知是一个柔美的女人,扎着两条麻花辫,饱满的额头,光滑白皙的脸蛋,粉红的嘴唇,苗条的身材,走在那些黑黝黝的妇女堆里如同仙女。周围的人开起两人玩笑,指着骆驼,大声喊慧知。
正在倒麦子的慧知,抬头寻找声音,看到几个大男人推着骆驼,才有些害羞地转过头去。当时的骆驼被羞辱,更为尴尬的是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起了反应,这样的状况,让十七岁的他始料未及,又倍感可耻。
事情快速传遍村里村外,慧知本是人人抢的女孩类型,这样一来,熊耳村方圆里里外外未有男孩子敢来提亲。
封建的思想让慧知感觉无奈,她发誓一定要找骆驼讨说法。柔弱的女子自有刚硬的毅力,这历来都是。
早就听说一切的骆驼躺在自己的小黑屋,思索着如何向慧知说抱歉,把他锁进屋里,让他避风头的三叔喊他了。
原来是慧知来了,这个时候她的到来,让任性无畏惧的骆驼再次手足无措起来。他隔着窗户,观察外面。
今天的慧知穿了一身黄色碎花的连衣裙,踩着松口布鞋,鲜活的身体仿佛生动的向日葵,出现在了骆驼的视野里。
并没有和想象中那样争得死去活来,也没有产生一点口角,他和慧知的谈话如同行云流水,是的,就好像流水流云一样温柔,安静,让一切都仿佛暂停了下来。
此后,在麦场再遇到慧知,骆驼也会付之一笑,挺起腰杆,继续手里的工作。他赞同慧知的说法,一个男人就应该做事做人正正当当,下流的思想本不会有,行为不正才会产生。
入秋后,熊耳村变得很静谧,劳动力闲散在家,有时候会在村口的松柏路上举行知识讲座。骆驼每次必到。
讲课的是慧知,内容是帮助村民识字。
骆驼家境不好,老爹中风去世,哥俩跟着三叔家生活。他上了小学就留家劳动,生活恰如黄褐色的泥土一样,卑微地附着在大地上。慧知的出现,燃起了骆驼一线星火的希望,他对这簇火苗又爱又怕。
上课时,慧知的一颦一笑,都悉数记在骆驼的脑海里,然后回到家再全部倒出来,自我体会。
时间久了,慧知逐渐察觉到骆驼的心意,便借口减少讲课时间。这样一来,持续到了深冬。
寒冷的腊月,家家户户开始吆喝去村口的小场地烤火了。男人一堆火,几根烟袋子;女人一堆火,几个小家常。
骆驼不想去烤火,因为三叔托媒人给他介绍一姑娘,这姑娘每晚去烤火,为的就是碰到他;再者,慧知从不去烤火的场子,文化人才不去那种地方蹲着。所以骆驼整晚空守家里,每晚都是睡着了,三叔一家才从外面回来,隔着墙壁都能闻到扑面一股老枯树的烟火味。
有一次,骆驼仍旧在家看风水书,敲门声响起的时候,他以为三叔家的孩子捣乱,开门定睛一看,竟然是慧知。
月色正好,慧知愤怒的小脸对着骆驼,他不知所云,满脑子欢喜。只明白了,慧知不想结婚,不想答应那门亲事,对方大字不识一个,是村长的亲戚而已。骆驼听着粉红嘴唇说,看着她的脸上因为讲述而引起的红晕,他感觉自己要鼻血外漏,要晕了。
从那以后,慧知特别喜欢找骆驼说心事,有次在油菜花地看见了对方,骆驼快速闪退,跳进高大的油菜花里偷瞄。没想到一个喷嚏给看丢了,等再回头,发现慧知已经蹲在了油菜花地,自己的身后。
时间给了少年快速上升的荷尔蒙,也给了他成熟的思想和足够能承担的责
任。
慧知学问好,能说会写,还会一点英文,自然要参加高考的。骆驼为此高兴又害怕失去。他决定要陪着慧知去考试。
偷偷买了和慧知一家同时的火车票,暗地里住在了他们一家租住的一个小旅馆隔壁。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但给三叔的理由是要上大地方找出息。对付封建的思想,只能用最直接的方法。
考试结束后,慧知还不晓得骆驼的到来,当见到站在考场外杨树下的骆驼时,她几乎要哭了。
空荡而泛着霉味的旅馆,油布遮住的小窗户,斑驳的烤漆椅子,生锈的茶壶,受雨水浸渍的毛主席画像......以及一对男女的翻云覆雨,身心交融。
骆驼归乡后,答应慧知一定要去大城市混个出息,没成想一去深圳,变故频出,断送了他一生的幸福。
他在深圳过得艰辛,靠捡破烂起步,攒下不少钱。他一半的积蓄邮给了慧知,北方最好的大学,信的目的地是骆驼的荣耀,也是他的动力。
摸打滚爬之中,他结交不少朋友,从地痞流氓到证券经理,男男女女,形形色色,他也因此获得一条商机——开五金厂。
花光所有积蓄,他的五金厂开业了,慧知因为学业太忙而缺席,黑白两道的兄弟纷纷捧场助威。一个小店,当天就红红火火。
果然不出一年,骆驼乘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事业蒸蒸日上,挣下家产。在一次去汇钱时,他才意识到现在正是光荣去看慧知的时候了。他决定给慧知一个惊喜,从深圳到北京,一路的风让这个暴发户激动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他不敢睡,目不转睛地望着窗户外。
北京,比广州还要人多,姑娘们穿得倒是没南方好看。不露,就不好看,这是骆驼最新形成的审美。
慧知和以前变化很大,剪掉了麻花辫,起耳朵的短发很灵动,背着书包坐在骆驼对面。
朝思暮想,辗转难眠,日日思君不见君,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些拗口的成语、唯美古文,骆驼说不出来,他只是看着慧知。
“你咋西装来了?”
“我,不好看?”
“挺好看的。呵呵。”
“那个,我的店还不错,挣了不少钱,想着过来看看你。对了,我打算买车了,以后看你,就很方便。”
骆驼看得出来,慧知不开心。他感到很奇怪,为什么可以看懂其他女人的心思,却猜不透爱人。
这样的困惑无需惊讶,因为这是男人精神的通病,他才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探访草草结束了,骆驼倍感失落,他觉得慧知变了,变得更加讨厌他,也在躲避他。
抑郁的火花逐渐灼烧着骆驼,他怀疑起自己拼命工作的缘由,如果没有慧知,一切奋斗都毫无意义。
骆驼和他的五金店早就被人盯上,来人誓要赶出这个外地人。于是策划了一场蓄谋的赌博。正在愁闷之中的骆驼,内心惶惶,空落落的,对方一邀请就答应了。最后被人骗光,五金店做了抵押,肋骨被地头蛇打断十根,脊椎疼痛,坐立难忍。
事业一败涂地。他在医院里,撞墙想一死了之,彼时想到了慧知,咬着牙忍了下来。他想,自己还没在熊耳村扬名立万,还没有捍卫住他的爱情,一场赌博已差点要了他的命。
无可奈何,回到熊耳村,他的同龄人早已娶妻生子,翻新了土房子。
五年后,同乡人回来,说是在北京见到了慧知,她在北京嫁了人,对象还是高干子弟。
骆驼听完,回到家,捂着被子,不久传出呜呜的抽泣。他,什么都没有,十年前的小黑屋,十年后,依旧一无所有。闷气之下,他坠落在地,一觉三晚,任谁都喊不醒。
他说,自己醒来后,双眼皮都是肿的,红血丝,浮肿的大腿,胡子蓄满。更糟糕的是,他站起后,自感背部酸痛,针扎一样难以直腰。只能哈着腰才缓解疼痛。数月下来,他的腰竟再也直不起来,整个人仿佛打折的麦秆。
村民便给他取了一个外号:骆驼。形象,讽刺,挖苦,又带一点酸涩的同情。
骆驼三叔的儿子有了出息,接他去县城住,把老宅子留给了骆驼。
每天骆驼倒是清闲自在,哈着腰到处逛,也不在乎谁人眼光。他最喜欢的就是碰到我们这些学生,讲故事给我们听。他讲了太多的故事,最喜庆的,最绝望的,古代的,现代的,幸福的,凄惨的......
骆驼说,他懂风水,所以知道哪里有元宝。村里面有黄金的小道消息风一样传播,大家半信半疑,毕竟骆驼是一个有能耐的风水人。
一天早晨,骆驼哈着腰去了村南的墓地群,一个上午没见人回来。有人说,看见过他,跪在地上,对着他本家的墓碑磕头。有人说,骆驼在挖土。
但最后,骆驼手里托着一个金灿灿的元宝回来了。
村民围观他家,更多的人还是不信是真金,说他小子年轻的时候就偷奸耍滑,懂了点风水就故弄玄虚。
老村长眼看争议不下去,就建议把黄金带去村里年龄最大的长者鉴定。结果,竟是真金。
骆驼手捧元宝,宛若下圣旨的皇帝,对着村民咆哮,如果谁给我送终,我就把这个元宝给谁。这其中也有三叔一家老小,挤在里面听着。
三叔的儿子给骆驼买了很多好吃的,却惹得骆驼不开心,说是就买西装穿,别的不乱买。哈着腰的人怎么穿西装?侄子有点纳闷,也不管了,只买了几套西服奉上。
骆驼的去世,一如出生时狂风大作。
三叔家的门挂上了骆驼的西服,白色的孝布,很多人“默哀”,也在暗自思忖元宝会落在哪里。更多同样心思的人去帮助抬已故的骆驼,只看到哈腰严重的骆驼死去时腰完全躺直了,穿着西服,躺在棺材里,却不见元宝。
后来的后来,很多人都说,骆驼把元宝吞进肚子里,一起带进了地下。
谁知道呢,这些云云,只是一个普通人的小时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