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我都没整明白为什么叫他外公。或许你会觉得我虚伪,骗三岁小孩吧。事实如此,我有一个慈祥的亲外公,这个外公跟亲外公不是一个村的。年少不敢过问,大人们不会主动讲解其中缘由,所以一直不清楚这个称呼的来历。
他家离我家不远,中间隔两个村庄,走过一条蜿蜒的黄泥马路,上坡再下坡就能看见他家。记忆最深刻的,下坡那有一片柏树林,光溜溜的树杆,到顶端开出几个小杈,嫩绿的柏叶,顶端像把半撑开的伞,几乎都长一个模样,那时一直以为是人工修剪的。
他屋前有个小池塘,放养着一群洁白肥壮的鹅,池塘上方有几丘旱田,栽满了桔子树,房前门槛周围都用水泥抺得平整,灶房里安了潜水泵压水井。相比当时农村鸡屎排烂狗屎蹲的恶劣环境,他家还真算得上干净卫生。
平时过节,爸妈要去他家送节。一包桂圆干加一包纸包白糖,端午节送点碱水粽,中秋节纸包月饼。那些东西家里平时也买得少,我们几个小东西不乐意,他是哪门子亲戚,从来没见他来我家带过指甲大点吃的。爸妈说他是长辈,不许背后戳人坏话。
老头很严肃,难得看到他笑,常年戴着一顶灰色有浅边的布艺帽子,说话慢条斯理,每句话后缀都要加个"横尼给呢"(我们那的方言,译为什么意思呢),下一句就是听他解释上一句的道理。两只手很有节奏地摊开、垂下、斜指远方,讲到激动之处还会拍个巴掌。如果旁人对他的话提出异议,他就涨红着脸,青筋暴露,口沫横飞继续他的长篇大论,讲到旁人服软为止。
过年,我害怕去他家,路上反复在心里打好草稿该怎么开口拜年,定要给他留个好印象,以免他喋喋不休抓到小辫子。舅妈姨妈家的几个孩子都不亲近他,老头喜欢喝点酒,一边说着这个孩子越长越丑,以后娶不到老婆;那个孩子读书不用功,典型的铜油罐子;还有那个孩子连外公也不喊,嘴笨心不灵,长大了没出息。大舅小姨背地里说大过年的,老头子也不讲句好话。
待我们帮他拜完年,老头会轮流到各家。到我家时,我就想找个地躲起来,吃饭时不敢上桌夹菜,老头前面的菜我都不敢正眼望一下。他要看我们几个的成绩单,看完又要发表他的高见。我的学习成绩可以,每年能拿几个奖状回家,有一年他一边喝酒一边说,兰兰以后肯定能读大书,我看人很准的,绝对错不了。这是那么几年里我听他说过最好听的一句话。但是后来的后来,我没读成大书,事实证明他看人并不准,经常看歪眼。
从我记事起,老头就是一个人,从没见过他老婆,他有一个女儿叫萱萱在外打工,过年偶尔回来。
有一年桔子大丰收,我妈叫我和妹妹去老头家摘桔子,自家没种,受不了那股酸甜味蕾的诱惑,我拉上妹妹拎着个筐去老头家。下坡看到他站在池塘边喂鹅,怯生生叫了声"外公,我们来摘桔子",好半天他才放下手中的谷瓢,带我们穿过田埂。回来后妈妈问怎么没几个大的,全是又小又涩的桔子?我哼了一声,老头太小气了,全是在树下捡的小桔子,让他树上的大桔子全烂掉,不稀罕!以后再也不去他家了。
没隔多久,老头院里一老人过世,他送来几袋酒席菜,农村里办红白喜事,上桌的菜都是八人平分。说我家隔得最近,其余的亲戚都没给。临走时还反复叮嘱我们,千万别告诉其他人,东西少分不开,怕其他亲戚有意见。那是破天荒头一回见他拎吃的上门。
那一年事情挺多,天大旱爸妈忙着给荸荠苗抽水,割席草、晒草,收一季稻。老头托人带话,让大家中秋去他家聚下,萱萱谈了对象,他有意招人家上门,让大家伙去参谋下。
爸妈舅舅舅妈姨妈们都去了,半天后回来说老头挺满意这个上门女婿的。妈说耽误半天功夫,老头那么有主见的一个人,招了个吃国家粮的女婿,纯粹是为了显摆。
过年拜年时我看到了那个令老头满意的上门女婿,一米八几的个子,戴着眼镜斯文书生气质,很热情地跟大家打招呼,而且还下厨掌勺,饭菜可口,大家都说萱萱好福气,老头甚是得意。
第二年端午节还没到,听说老头病了,大家约着去看他。看病人这种事一般不带小孩去,爸妈回来说老头把家里锅碗全砸了,为啥?生气呗!萱萱在街上找了个工作,十天半月难得回家一趟,女婿要教书,也没时间搭理老头。关键萱萱去女婿家次数还多点,老头内心不平衡了,既然是上门女婿,就要安份守已住在这个家。大家都劝老头凡事看开点,年轻人有他们的生活方式,总不能天天把你捧在手心过日子。
老头脾气古怪,越是不顺从他的心意他越没事找事。女婿女儿回家来了,他连吼带骂不孝女,要把田地房子全卖了,去城里住养老院。还把女婿带来的营养补品一股脑甩到池塘里。女儿女婿气得摔门就走,老头又颤颤巍巍从水里把东西捞上来。旁人指指点点,这老头就是太闲太作,不会有好下场。
那两年过年,老头没让大伙去他家拜年。有回赶集,和他同坐一个三轮车,他招呼爸妈有空去他家一趟,他有大事要宣布,末了还说,把大家都叫来。
我当时就觉得好笑,你以为你是谁呀?要大伙去你家就非去不可啊,还有重大事情宣布,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事。
去了十几个人,其实也就四家人,小孩们嘻嘻哈哈在池塘边赶鹅,饭后他把几户大人带去他的老屋,我和表哥悄悄跟在后头。老屋要穿过一条弄堂,好些年不住人了,黑漆漆的,老头举着一盏煤油灯,神秘兮兮的。老屋里堆着破烂的衣物,一股发霉的老味,表哥对我说,这里说不定有个宝藏呢。老头惦着脚,把麻布掀开,里面露出一副黑棺木,众人惊愕着,不知道他要干啥。
老头推开棺木,边说边抹眼泪,这些年也是得你们精心照顾,如今快要走了,没什么给你们,这些手织的蚊帐本可以买个好价钱,一直没舍得出手,你们一户分一床。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老头当时红着眼圈的神情,与他平时目光凌厉,讲话咄咄逼人的形态判若两人。
是不是真有那么回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后来没过多久,老头就死了,听说是脑溢血倒地,旁边没人。
那年,老头刚好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