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安夜，餐桌对面，女朋友扭捏地递过来一个紫色的礼品袋。
“给你的，圣诞礼物。不知道你会不会觉得太幼稚了。”
我撑开袋口，从里面掏出两只布偶娃娃，一只奥特曼一只小怪兽。他们俩各自有一个和身体不成比例的大脑袋，脑袋上又各自有一双同样不成比例的大眼睛。
“哇，好可爱！”我由衷的赞叹道。“我可以把它们放在枕头边”
“你好聪明啊！就是想让你放在枕头边的。不过你只能拿走一只，代表我的那只。”她狡黠地笑着，“你猜哪只是我哪只是你。”
“恩…”我假装迟疑着“小怪兽是你，奥特曼是我。”
“咦，你怎么知道？”
“你不是说过嘛，我穿那件红色的连帽衫再戴上帽子特别像奥特曼”
“你真是天才儿童。”不晓得是赞扬还是挖苦的语气。
“是啊是啊，我从小就特别聪明，小学到高中的考试都是第一呢。我还记得初中时候…”
“我的礼物呢我的礼物呢！”女朋友兴奋地打断我。
“好没礼貌哦，我正在跟你分享我的过去呢。”
“你的过去交换完礼物再分享也不迟嘛，它们又不会跑掉。”
入睡前，小怪兽被端正的摆放在枕头边，我侧身躺着，注视着它黄色的大眼睛，眼珠受困意拉扯不断往下滑落，直到眼前的黑暗吞没了一切。
二
“你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怪兽么。”坐在我右前方的胖子问我。他带着金丝镜框的眼镜，镜片啤酒瓶底一样厚，沾满油污。脸上蓬勃生长的胡子使得这张脸看上去像热带雨林。他目光灼灼的看着我，满怀期待。
“这个嘛，要看怎么定义怪兽了吧。”我装出深思熟虑的样子，“如果怪兽是指奇怪的生物，那我们面前就有一只啊。”
“哈哈哈”坐在大胡子对面的斯文少年笑了起来，“我也赞同。”
“你们这些家伙，听好了，我说的怪兽是指那种力大无穷，山一般高大的家伙。”大胡子生气的叫道。
“像奥特曼电影里那样么？”
“没错！而且奥特曼自己也是怪兽，站在人类阵营的，被驯化的怪兽。像如今的宠物狗，人类出现以前，狗这种生物可是桀骜不驯的存在着”
“因为他也是力大无穷，山一般高大的家伙么”
“是的。为什么他要对自己的同类大打出手呢。怪兽们因为各种无可奈何的原因，误打误撞出现在地球上，这个没有他们容身之处的陌生国度。大地上遍布着脆弱的人类文明，格格不入的怪兽才比较无辜吧。”大胡子愤愤不平道，“就像大象进了瓷器店。它卷卷鼻子，名贵的瓷器就破了一片，但对大象来说，这些东西还不如香蕉有价值。”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些同情怪兽了呢”我笑着说，“所以你相信怪兽是存在的？”
“那是当然的啦。不是我当然相信，而是怪兽当然存在！”大胡子自信满满的说道。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脑子里还尽是这些荒诞的想法。
“你为什么痴迷于怪兽呢？除了同情……”斯文少年问道。
“原因难道不是显而易见么？怪兽，那么雄伟，强大，无视一切现存规则，是陈腐、脆弱、僵化的现世的毁灭者，是……”
大胡子唾沫横飞地演说着，忽然，怪兽出现了。
三
“旧华社紧急消息！12月25日早八点，水晶城平安区突然出现体积巨大的不明生物。卫星拍摄的画面显示，该不明生物高约156米（约五十层楼那么高），脑袋硕大，眼睛为金黄色，有尾巴。不少市民表示，这只怪兽外形可爱，如果自己家地方够大很想养一只…”
“搜兔网紧急插报！目前，突然出现在平安区的怪兽尚未表现出明显的侵略意图，但是它似乎对高楼楼顶的天台非常感兴趣…地方自卫队已经下了紧急疏散的指令，希望位于怪兽所处坐标为中心，半径十里范围内的平安区群众尽快撤离！”
一瞬间，有关怪兽的消息和报道占据了城市里每一块电子显示屏。手机、电视、电脑、商业大楼上的巨大荧幕，电梯里的广告屏，多媒体教室里幕布上的投影，全是怪兽的身影。新闻媒体，地方自卫队，古生物研究机构，突发灾难应急组织……政府和社会各方力量纷纷出动。
“对付这只怪兽，催眠导弹是我们唯一的仅有的武器。因为水晶城里所有的建筑都是玻璃和水晶这些脆性的材料建成的，政府在2036年就已经全面禁止了火药的使用。有的网友提议用辣椒水喷它的眼睛。我认为这种行动是非常危险的，很可能会激怒怪兽…”军事评论员李召忠李局座分析道。
“怪兽有自己的睡眠权利！我们不能在没有争得它同意的情况下使用催眠导弹！况且它现在没有对人类造成任何伤害，我们应该谋求和平的解决办法！”刚成立的民间组织怪兽守卫队的队长浅野一夫说道。
“没错，是的。剧组经过讨论后决定，小拿奥特曼二十周年纪念电影的怪兽形象将以这只突发怪兽为蓝本进行设计，希望大家捧场。啊？是不是真有奥特曼么？哈哈，我们是希望有的。导了这么多年奥特曼我也想知道真正的长什么样呢，哈哈。”西宝映画公司制片人一天五顿郎接受采访时表示。
四
“啊！怪兽怪兽！”大胡子惊声尖叫着冲向天台栏杆，朝怪兽挥舞双手跳跃着。
我和斯文少年张大了嘴巴，好像被人粗暴地往我们嘴里塞满了错愕。是从异次元世界穿越来的么？然而既没有闪点也没有雷鸣，青天白日，风平浪静，奇迹发生。如果这是电影，导演也太节省特效成本了。
怪兽的行为同样匪夷所思：迈着笨拙的步伐，拖着粗壮的尾巴（尾巴扫过的地方都被夷为平地），从一栋玻璃大楼移动到另一栋玻璃大楼，挨个低头查看这些高楼大厦的天台。怪兽不是应该张牙舞爪地搞破坏么？
不过这个大家伙，为什么我看着那么眼熟？
“这个傻瓜在干什么啊！”斯文少年闪电般从椅子上弹起，向大胡子飞奔而去。他试图控制住对方，但大胡子已经陷入癫狂状态，斯文少年在体力上完全不是对方的对手。“快来帮忙！”少年朝我喊道。我冲上前去，果断的挥舞手刀，砍向大胡子的后颈。他受此击打，失去了意识。
我和斯文少年一左一右架起大胡子，从阳台上撤离。走出大楼惊讶地发现外面已是一片战时混乱景象。鸣笛的政府车辆，四散奔跑的人群，身着迷彩服的军人，声援怪兽的游行队伍（这些人脑子有毛病么？），还有很多仰着脖子驻足观看的群众，正在跟现场负责疏散的警察较劲。
这时，啾的一声，一道发亮的火焰拔地而起，直射向怪兽背部，怪兽背上绽开了一朵火花。自卫队终于展开行动，朝怪兽发射了一枚催眠导弹。怪兽停了下来，扭过头想查看伤势，但是角度有限，怪兽着急地在原地转起了圈圈，好像在追逐自己的尾巴。围观群众里的女性朋友发出阵阵惊呼：“哇好萌啊！”
随着时间的推移，怪兽不仅没有睡过去，反而更亢奋了，喝醉酒一样，欢快的撒着野，它周围的建筑都倒了霉，挨着碰着的，都碎成了玻璃渣渣。
“大象进了瓷器店”我想起大胡子的这个比喻，真是太形象了。
混乱中，我们把昏迷的大胡子架到就近的警察局，向警察叔叔说明了这个家伙的自杀倾向。警方决定先把他关起来，等事态平息了再放出来。
我和斯文少年也开始往安全地方撤离，此时天已经黑了。
五
天黑后，人类的怪兽防御事业有了新的进展。自卫队发现，怪兽在黑暗的环境里视力很差，只能看到发亮光的东西，同时表现出趋光性。据此，自卫队采取的策略是：关闭怪兽视力所及范围内所有光线，出动荧光战斗机，在废墟区域上空绕圈圈，吸引怪兽的追逐，防止它进入其他地区。
这一举措为人类争取了宝贵的时间。
很快，人类又有重大突破：他们破译了怪兽的语言。怪兽单调的叫声里其实包含了丰富的信息，翻译过来大概是这样：我是来找朋友的，楼顶的朋友，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水晶城里最帅的男人，最帅的男人，最帅的男人… …
于是，全城开始了一场名为寻找“水晶城最帅男人”的大搜捕。
当我通过电视得知这一消息后，我决定自首。
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你要走了么？”斯文少年问道。
“是的。”
“去干吗？”
“拯救世界。”
“好的我明白了”少年平静地说道，他的平静让我有种不真实感。“在你走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我是谁么？”
“这算哪门子问题，你不就是……”我脸上的笑容僵硬了。
是啊，这家伙是谁？
“不知道不要紧，我现在说给你听，你要记好了。我叫%￥#，这是我的名字”
“你的名字…”
“你还需要知道的事情是，今天早上在蓝景大厦顶楼，是我付的早餐钱。所以，你欠我100元。”
“那我现在给你好了。”
“不是现在，是以后”
“以后是什么时候？”我越来越迷茫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千万千万，要记住我的名字啊！”
“你的名字…”
六
这个世界上，有一类不为人知的事实，当你说给别人听后，对方一秒钟就可以明白过来并且深信不疑。“我是水晶城里最帅的男人”就是这样的事实。我只要说出这句话，就像出示了一张可以通往任何地方的通行证，无往而不利。当我顺利地来到地方自卫队的总指挥面前时，他只是目光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你来了”
“是的，我来了”
“怪兽，有办法么？”总指挥说话非常简练。
“没有。虽然看上去有些眼熟，但可能是小时候看了很多集奥特曼的原因吧，也许其中某一集的怪兽跟这个家伙有相像之处。”
“你要怎么干？”总指挥说话总是直击重点。
“我想尝试跟这只怪兽取得联系，回想起来，怪兽刚出现的时候，我跟两个不认识的朋友正在蓝景大厦的顶楼举行早餐会，正聊着怪兽的话题呢。怪兽不是一直搜索着楼顶天台么？也许它是在找我。”
“原来如此，我们会帮助你的。”
七
一个小时后我出现在距离怪兽最近的一栋摩天大楼的楼顶，天台四角放置了四个高功率的照明装置。荧光战斗机停止绕圈圈，笔直地朝我这边飞来，怪兽紧随其后，快要移动到我所在的大楼时，荧光战斗机关闭了光亮，与此同时四周的照明装置同时亮起，我差点被闪瞎，但是也成功的吸引了怪兽的注意力。
大楼周围盘旋着好几驾新闻电台派遣的外表漆黑的直升机，水晶城每个角落的电子屏幕都在实况转播，这一次人类历史上第一次万众瞩目的第三类接触。
怪兽低下头看到我，黄色的大眼睛缓慢地闭合了两下，像认出老友一般，“呱”的一下叫出声来。
“怪兽说的是：好开心。”我耳朵里的耳机这么说着。无数台电视上的实况转播员这么解说着。
“呱~呱呱呱~~呱~~~”我冲它喊道。我其实是在问“我们认识么”，但戴在头上的麦克风自动将这句话翻译成怪兽的语言传播了出去。为了叙述的直观，以下对话全部以人类语言呈现。
“你不记得我了么？朋友”
“朋友？什么时候的事啊？”
“嗯…我也不记得了！但是，是朋友啊！只要知道这一点就没问题了”
“是么……你从哪儿来啊？”
“好像是从你身边来。刚刚还在你身边，安静的看着你的脸，忽然一下子就出现在这儿了，还变得这么大”怪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材。
怪兽说的话我实在无力理解。但是可以确定它没有恶意。
“你不可以乱跑哦，因为你太大了，动一下就会有破坏。”
“我跟着你就好了，我的职责啊，就是在你身边看着你。你不可以乱跑哦”
就这样，救世主开始了拯救世界的伟大事业，具体内容是：陪一只怪兽聊天，消磨时光。其实不用一直说，我无话可说的时候它也不说话，我睡着时它也睡着，我醒来时他也醒来。就这样过去了很多天，水晶城的人们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生活，平安区被改成了“未知巨大生物活物展览区”，变成全城热门的旅游景点。
“你不会饿么？”有一天我问怪兽。
“不会呢”
“一直站着不会累么？”
“咦，好像也不会呢”
“真是只好怪兽啊！”
“呱呱”
“会一直在这里么？”
“恩恩会的。”
“有一天我不在了呢？比如说，因为生病去世了”我好奇地问道。
“那我在这里的意义也没有了，或许会四处游荡，不知所归吧。”
“哈哈，那可不行”，我笑道。“大象进了瓷器店”我又想起这个比喻，对了，大胡子那个家伙怎么样了？
八
真实，真实是什么呢？
真实就是无法醒来。
最近会做很多梦，光怪陆离的梦，像是不断旋转着的抽象色彩画，注视少许便会目眩神迷。据说梦的素材来自生活，就像树有根，河有源头。这些宛若无源之水的梦境，让我怀疑起自己的存在。
每次从梦中醒来，我怅然若失。一种强烈的未被命名的疏离感涌向心间。我从哪儿来？我属于这里么？一直属于这里么？梦的结束像是推开了一扇门，但门外却不是我属于的世界。我一次又一次地推开门，看到的却都是一样的风景。
这一天，斯文少年前来拜访。
“嗨朋友，你还好么？”
“呦，好久不见啦，我很好，你好么？”
“我么？我已经穷困潦倒，快活不下去啦！要说为什么，都是你不还钱的原因。”他嘴上这么说着，脸上的表情却很轻松。
“诶，因为那一百块么？”我诧异道。要说仅仅因为一百块就穷困潦倒，我可不信。“那我现在还你好了。”
“不用不用。”少年摆手道，“说了以后再还。”
“你还记得我的名字么？我告诉过你的。”
我在脑海中搜索着。“是叫%￥#么？”
“答对啦！你真棒。”少年满意的笑了，“要一直记得哦”
我点了点头。
“话说，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呢？”少年忽然问道。
“回去？回哪里去？”
“回到你来的世界啊。真实的世界。”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现在的生活很舒适吧。做着轻松但意义重大的工作，没有人世间的纷纷扰扰，不用为了生存发愁，还有一个忠心耿耿一直陪伴着自己的伙伴。”少年指了指瞪大眼睛盯着我俩看的怪兽。“简直是梦寐以求的人生啊。”
听他说后，好像确实如此，尽管我从未意识到。
“即便这样，该回去的时候，还是要毅然决然的跟这一切说再见。”少年表情严肃地看着我。“一直逃避可不行。”
“你的意思是说，我之所以一直在这里，是因为潜意识里我不想离开？”
“没错。”
我想到自己梦醒时的感受，也许，那是我离开的出口。我把这些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你听仔细了。”斯文少年说道，“下次梦醒，如果眼前还是这个世界的风景，你就接着睡过去，再醒再睡，直到你看到不一样的东西。那东西就是真实世界的钥匙，看到它就说明你已经回去了。”
“那东西是什么？”
“是这家伙。”少年指了指怪兽，哈哈大笑，我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九
“你今早怎么起这么迟？”学校食堂，坐在我对面吃着青菜香菇包子的女朋友问我。
“很奇怪哦，早上我总觉得自己已经醒了，甚至都穿上衣服走在吃早饭的路上了，但是一转念发现自己还在梦里面。就这么反反复复的。”我喝了口稀饭，“我甚至感觉就要与世长眠了呢。”
“是么，还会这样啊。那你最后怎么醒的？”
“因为认出了你送我的小怪兽啊。”
“咦！
“看到这只怪兽的时候，我确定自己是真的醒了。于是使出全部的意志力坐了起来。这才从睡梦中摆脱出来。”
“哈哈，我送你的小怪兽厉害吧！”女朋友得意洋洋的举起包子。
“厉害厉害…”
上课路上，迎面走来隔壁班的一个同学，我打了声招呼。
“%￥#！”
这三个字说出口时，我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
“嗨”对方小声的回我招呼，脸竟然红了。对了，他一直是很腼腆羞涩的人呢。
“恩……上个月我是不是借了你一百块钱没还呢？”我完全记起来了。
“是么？啊，好像真有这么回事儿呢。没事儿不着急。”
“抱歉抱歉！我完全忘记了。我就现在还你吧，真是不好意思啊。”
唉，瞧我这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