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布网友 发布时间:2022-04-22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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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心网友 时间:2023-10-31 00:10
父亲对我的教育
周海婴
我竟斗胆地把那架父亲特意为我的留声机也大卸开了,弄得满手油污,把齿轮当舵轮旋转着玩,趣味无穷
父亲特地白天陪我去观看一次
听母亲说,父亲原先不大喜欢看电影。在期间不要说了,到了广州,也看得不多。有一次虽然去了,据说还没有终场,便起身离去。到上海以后,还是在叔叔和其他亲友的劝说下,看电影才成了他惟一的一种娱乐活动。
我幼年很幸运,凡有适合儿童观看的电影,父亲总是让我跟他去观看,或者也可以说是由他专门陪着我去观看。有时也让母亲领着我和几个堂姊去看《米老鼠》一类的卡通片。记得和父母一同看过的电影,有《人猿泰山》、《泰山之子》、《仲夏夜之梦》以及世界风光之类的纪录片。
看电影一般不预先票,碰到喜欢的片子,往往在晚餐以后即兴而去。或者邀请叔叔婶母,或者邀请在身边的其他朋友,共同乘坐出租汽车去,当时汽车行就在施高塔路(现山阴路)路角,去人招呼一声,就能来车。车资往往一元,外加“酒钱”两角。因为看的多是九点的晚场,因此对我来说,出去的时候兴高采烈,非常清醒,等到回家时,已经迷迷糊糊,不记得是怎样*,怎样上床的了。
由看电影进而看马戏。有一次,在饭桌上听说已经预购了有狮虎大象表演的马戏票,时间就在当晚,我简直心花怒放,兴奋不已。因为那是名闻世界、誉驰全球的海京伯马戏团演出。按常规,我以为这回准有我的份儿,就迟迟不肯上楼,一直熬到很晚,竖起耳朵在等待父母的召唤。谁料父亲考虑到这些节目大多为猛兽表演,且在深夜临睡之前,怕我受到惊吓,因此决定把我留在家里,他们自己从后门悄悄走了。当我发现这一情况以后,异常懊丧,先是啕大哭,后是呜咽悲泣,一直哭到蒙蒙地睡去。父亲知道我很难过,和善而又耐心地告诉我上述考虑的意见,并且答应另找机会,特地白天陪我去观看一次。因而年10月20日的《日记》中,就有这样一条记载:“午后同广平携海婴观海京伯兽苑”。这“兽苑”里面,只是关着的动物,我们参观时没有什么表演,只看了一些马术和小丑的滑稽节目。不过这对于我,已经是如愿以偿,以后也就不再成天噘嘴嘟囔不休了。后来听说这个马戏团去美洲途中,在海上遇到风浪(一说船上失火),连人带兽,全部沉入海底,无一幸免。
从《日记》推算起来,我当时只有四岁多一点。时间虽然过去了60多年,但这件事情,给我的印象很深。由此可见,父亲为了我的身心健康,是何等煞费苦心。他的慈爱之心,至今仍时刻在温暖着我,也使我认识到如何才能当一个好父亲。
我是个玩具破坏者
曾有许多人问过我,父亲是否像三味书屋里的寿老师那样对我教育的?比如在家吃“偏饭”,搞各种形式的单独授课,还亲自每天检查督促作业,询问考试成绩;还另请家庭教师,我练书法、学乐器;或在写作、待客之余,给我讲唐诗宋词、童话典故之类,以启迪我的智慧。总之,凡是当今父母们想得到的种种教子之方,都想在我这里得到印证。我的答复却每每使对方失望。因为父亲对我的教育,就是母亲在《鲁迅先生与海婴》里讲到的那样,“顺其自然,极力不多给他打击,甚或不愿拂逆他的喜爱,除非在极不能容,极不合理的某一程度之内。”
我幼时的玩具可谓不少,而我却是个玩具破坏者,凡是能拆卸的都拆卸过。目的有两个:其一是看看内部结构,满足好奇心;其二是认为自己有把握装配复原。那年代会动的铁壳玩具,都是边角相勾固定的,薄薄的马口铁片经不住反复弯折,纷纷断开,再也复原不了。极薄的齿轮,齿牙破蚀,即使以今天的技能,也不易整修。所以,我在一楼的玩具柜里,除了实心木制拆卸不了的,没有几件能够完整活动的。但父母从不阻止我这样做。对我“拆卸技术”帮助最大的就是瞿秋白夫妇送的那套“积铁成像”玩具。它不但使我学会由简单到复杂的几百种积像玩法,还可以脱离图形,自我发挥想像力,拼搭种种东西。有了这个基础,我竟斗胆地把那架父亲特意为我的留声机也大卸开了,弄得满手油污,把齿轮当舵轮旋转着玩,趣味无穷。母亲见了,吃了一惊,但她没有斥责,只让我复原。我办到了。从此我越发胆大自信。一楼里有一架缝纫机,是父亲给母亲的,日本JANOME厂牌。我凭着拆卸留声机的技术积累,把它拆开装拢,装拢又拆开。
父亲总是叹息一声勉强让步
在我上学以后,有一次父亲因我赖着不肯去学校,用报纸卷假意要打。但是,待他了解了原因,便让母亲向教师请假,并向同学解释:确不是赖学,是因气喘病发,需在家休息,你们在街上也看到的,他还去过呢。这才解了小同学堵在我家门口,大唱“周海婴,赖学精,看见先生难为情……”的尴尬局面,友好如初。我虽也偶然挨打骂,其实那只是虚张声势,吓唬一下而已。父亲自己给祖母的信中也说:“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又说:“有时是肯听话的,也讲道理的,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这是年1月,父亲去世前半年,我已将七岁。
叔叔在他供职的商务印书馆参加编辑了《儿童文库》和《少年文库》生物方面的丛书,每种几十册。他一齐购来赠给我。母亲收藏了内容较深的少年文库,让我看浅的。我耐心反复翻阅了多遍,不久翻腻了,向母亲索取少年文库,她让我长大些再看,而我坚持要看这套书。争论的声音被父亲听到了,他便让母亲收回成命,从柜子里取出来,放在一楼内间我的专用柜里任凭选阅。这两套丛书,包含文史、童话、常识、卫生、科普等等,相当于现在的《十万个为什么》,却着重于文科。父亲也不过问选阅了哪些,或指定看哪几篇,背诵哪几段,完全“放任自流”。
父亲给祖母的信里常常提到我生病、痊愈、顽皮、纠缠、读书和考试成绩等情况,有时还让我写上几句。从存留的书信墨迹里,在信尾尚有我歪歪扭扭的个把句子。我当时是想长长地写一大段的,表达很多心里话,可惜一握笔便呆住了。在年1月16日的信里,父亲写道:“海婴有几句话,写在另一张纸上,今附呈。”
父亲写信经常是用中式信笺,印有浅淡的花卉、人物和风景,按不同亲疏的朋友亲属选用。如遇到父亲写信,我往往快速地从桌子倒数第二个抽屉里挑选信笺,以童子的爱好为标准,挑选有趣味的一页。父亲有时默许使用,也有感到不妥的,希望我另选一张,遇到我僵持不肯,相互得不到一致时,他总是叹息一声勉强让步的。偶然父亲坚决以为不妥的,那当然只有我妥协了。据悉有一位日本仙台的研究者阿部兼也先生,他最近专门父亲信笺选用与收件者的内在关系。遗憾的是他不知道内中有我的“干扰”,使研究里渗进了“杂质”。在此,我谨向阿部先生表示歉意。
■选自《鲁迅与我七十年》(南海出版9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