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 这几年,尽管关于美本留学的焦虑没停过,但中国学生对美本的热情倒是依旧。只是成功上岸后,更为隐秘的压力却鲜为人知,如学业、社交、未来发展......求学于大洋彼岸的学子们,到底在经历怎样的挣扎?
文丨Jennifer 编丨Sherry
早申放榜之后,这段时间正是孩子们全力奋战美本常规申请的时候。
尽管印度已经超越中国大陆,成为美国第一大生源地,但中国学生对美本的热情依旧火热。
不过,留学的挑战和变化还是有的。
除了留学成本水涨船高、美国大选带来的担忧,学业压力,也是一个隐秘的挑战。外滩君前两天就讨论过留学生的补习大趋势(《交完天价学费,还得掏钱补课?留学生销金窟的一生》)。
一些极难适应的学生,甚至会被学校劝退。
美国厚仁教育集团就曾专门调查过留美中国学生中被劝退的学生,最新报告显示,本科生被劝退的比例最高,而被劝退的最主要两个原因是学术不诚信和学术表现差。
过去这些年里,雄心勃勃的留学生们,究竟在经历怎样的挣扎?
美国雪城大学社会学教授马颖毅,一直在做关于跨文化与高等教育的研究。2012年起,她深入美国50多所高校、中国9所高中,深入访谈了几百位中国留学生。
在《雄心勃勃与忧心忡忡:中国大学生在美国高等教育中的成功与挣扎》(中译名:《留学的孩子》)一书里,她将这些留美学生的状态描述为“志向和焦虑并存”。
左:《雄心勃勃与忧心忡忡》
右:美国雪城大学社会学教授马颍毅
一直以来,留学美国都被不少人视为接触高质量教育、更多元价值观的另一条路。
随着时代变化,这条曾经“理所当然”的留学路也在接受更多审视,并指向一个不得不思考的终极问题:到美国留学是否值得?
沉默寡言的学习者
马颖毅教授的受访留学生中,既有来自普通工薪家庭的学生,也有来自富裕家庭的学生。通过这样的田野式调查,她也较为直观地看到一些中国学生可能面临的集体困境。
比如,课堂参与上的难题。一直以来,语言障碍都被认为是主要原因。
但是,随着美国大学的托福成绩要求提高,加上更多学生在国内就读于国际化学校,纯英文环境浸泡,至少语言障碍,已经不再是阻碍学生参与课堂讨论的关键因素。
那为什么,中国学生在不少美国大学教师和管理人员的印象中,往往却是“课堂上沉默寡言”?
调查研究显示,近60%的受访学生认为他们的英语很好或很优秀,但只有略多于30%的学生表示自己经常在课堂上发言。
与此同时,学生自己也对此感到焦虑。
他们深知,积极参与课堂讨论是美国大学博雅教育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交流思想和促进不同群体学生之间理解的关键工具。可是,很多学生表示,“我在课堂上不怎么说话,我的中国同学也不怎么说话。我觉得每个人都在等待其他人发言。”
通过深度访谈,马颖毅发现,这背后,可能隐藏着一种“完美主义”倾向——
“我必须不断思考要问什么,因为我不想提出愚蠢的问题,我想问有价值有思想的问题。因此,我要比美国同学花更多的时间来反应和思考。我也知道,课堂发言对我的成绩很重要,所以我的压力很大。”
“课堂上,当教授抛出了一个问题,我的美国同学经常能自发地作出反应。但是我经常是在心里‘草拟回应’,当我觉得自己差不多准备好的时候,话题已经转移到下一个了。所以我一直在筋疲力地努力追赶,始终无法加入谈话。”
这些内心戏,是很多学生的真实内心写照。同为华裔,马颖毅教授其实非常能理解他们。
《学习的文化基础》这本关于东西方学习差异的书籍就指出,哪怕在西方长大的东亚移民子女,也广泛存在“不情愿的说话者”现象。这背后是 “行胜于言””三思而后行”“知者非言也”等影响深远的传统价值观的传递。
而马颖毅刚上研究生院时,她的印度裔教授却说:为什么要跟着别人呢?即使你没听明白,也可以引领,关键是你内心有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也许大家会很感兴趣。
另一方面,中美两国的教育体系中,对沟通和演讲技巧的重视程度,也截然不同。
很多学生在出国之前,所接受的基础教育中,应对竞争激烈的标准化考试(包括留学申请所需要的标化考试),使他们成为了沉默且焦虑的学习者。
而口语交流,在标化考试中所占比例极小,也就不可能成为教育目标中的优先事项。到目前为止,陈述和辩论式学习,依然很少被纳入中小学的标准课程当中。
此外,在标准化考试背景下,学生也被教导习惯于给出正确的标准答案,这一思维惯性一旦形成,也就迁移到课堂讨论当中。
相比之下,西方学习更强调沟通、表达和辩论,在教学和学习中的作用。
比如,在美国学校,演讲训练一直是学校课程的重要组成部分。从小学开始,学生就会参与讨论和个人陈述;从中学开始,学校经常有辩论队,学生可以参加各种级别的辩论比赛。
当然,这些荣誉也有助于赢得大学招生官的芳心,属于升学竞争中的一部分。
不过,马颖毅也发现,对于很多中国学生来说,相较于在大群体中发言,他们更倾向于在小团体中进行讨论和交流;如果在发言前能有几分钟时间做准备,他们的焦虑感也会大大降低。
“美式社交”幻想破灭
光鲜下的挣扎,不仅仅是学业,还有更隐性层面的社交生活上的焦虑。
为什么无论是来自富裕家庭,还是普通家庭的留学生,都倾向于“抱团扎堆”?为什么他们会觉得很难与美国学生打成一片,也很少有亲密的美国朋友?
马颍毅发现,除了语言层面的因素,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阻碍,来自美国校园文化本身——很多中国学生对美式派对文化不适应,感到难以接受。
“美国大学生非常重要的社交娱乐方式是周末聚会,聚会上很多人都要喝酒,同时玩一些喝酒游戏,比如,在一个啤酒瓶上放个乒乓球,大家一起吹,球击中了谁,谁就喝酒。很多中国孩子没办法加入其中,也觉得喝酒游戏难以忍受。”
有一位中国学生还告诉马颖毅,她曾参加过几次类似的聚会,发现每个人都在喝酒,甚至有人吸大麻。这让她感到难以接受,非常反感。
于是,很多留学生为了避免这样的场面,更愿意待在中国学生的圈子里。这个圈子的娱乐相对简单,“可能就是大家一起吃饭,去KTV唱歌,女孩逛街,男孩打游戏”。
马颖毅将这称为中国孩子的“自我保护性隔离”。
矛盾的是,“接触多元文化,交到更多美国朋友”,这本是他们留学的目的之一,甚至父母都会叮嘱孩子“多交美国朋友”。
现实中的社交受挫,给他们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和落差感,进而影响留学状态和满意度,包括学习、社交、日常生活的适应。
不过,马颖毅还观察到,也有一些学生则是在亲历文化差异后,主动寻求“回归”。
比如,有一位中国留学生,英语说得非常好,性格外向,也有很多美国朋友,大家都以为他是在美国长大的ABC。但当他真正融入美国学生圈子后,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享受多元文化,反而更乐意在中国同伴群体中寻求安慰和支持。
于是,他又回到了中国留学生的圈子,在群体里承担领导职务,主持春晚。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回归,出去转了一圈,想象破碎,再回来。”马颍毅表示,在哲学意义上,这种回归是一个寻找自己的过程,尽管他表面上又回到中国学生当中,但他出来看过了、交往过了、感受过了不一样的世界,那和他当初没有走出去的状态,是完全不一样的。
她希望,很多学生能在出国留学前有一个相应的“文化工具箱”,它不仅仅是英语水平,还应该包括对美国派对文化的心理准备,对跨文化交往技巧的训练,比如如何开始一场谈话、如何让谈话进行下去、如何适宜地互动等。
这些都能让他们在不同文化的社交圈里,感到更舒适和自信,更游刃有余地做出选择。
更隐性的焦虑:“教育投资回报”
除了学业和社交上的挣扎,很多学生的一大焦虑还在于,对未来的不确定。其中,还有一重特殊的压力——对父母的亏欠感。
马颖毅发现,虽然中国学生很少需要承担经济债务,不需要像美国学生那样偿还高额的助学贷款,但是他们都深切地体会到父母为支持自己留学所付出的代价和牺牲。
这本书的受访对象里,来自不同家庭背景的中国学生,绝大多数需要全额支付在美国读本科的学费,包括学费和生活费在内,平均本科花费近50万美元。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尤其对于普通家庭学生来说,这笔教育投资大大消耗了父母的积蓄。
这些年,随着留学在中国越来越走入寻常百姓家,拥有不同资源的父母,会尽其所能在孩子的教育上进行投资——有的家庭向亲戚朋友借钱,有些家庭卖掉房子,有些家庭甚至打几份工来支付孩子的高昂留学费用。
因为这一代中国学生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父母更舍得进行教育投资,同时,也对他们寄予了更高的期待。
这导致很多孩子对父母常常有一种亏欠感。在经济下行的态势下,这种亏欠感更甚。
这也使得他们在求学过程中,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担心自己在毕业后能否找到高薪工作,能否挣到足够的钱,让父母的教育投资得到回报。很多学生坦言,“如果我不能偿还父母,我会感到可怕和焦虑。”
哪怕是一些家庭条件优渥的学生,也同样有“出人头地、证明自己”的精神压力。
马颖毅还提醒我们,要关注很多孩子更为“前置”的焦虑和挣扎——很大程度上,这种矛盾心理其实在出国前就已经形成,体现在申请大学、选专业,乃至求学规划的全过程。
01
洋应试VS国际教育
这些年,爬藤竞赛和冲击Top30、Top50名校的竞争压力,让不少学生即使在国际教育体系里,也难逃“洋应试”的裹挟。
一些国际学校的外籍教师就震惊于,自己学生居然不惜逃课来参加课外托福培训和SAT补习班,以取得更高的分数。
“洋应试”的环境下,学生内心也不无挣扎。
马颍毅教授曾采访国内一所中学的国际部,这所学校虽然有模拟联合国等课外活动,也会在辩论赛上讨论包括艾滋病问题、世界各地女童教育等国际议题,但是学生们依然觉得,自己所接受的国际教育并不完整。
“虽然我们是在国际部,但是我们没有太多课程是关于国际问题的。绝大多数课程是自然科学和数学,或者商业和经济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的课程选择很少。”
由此可见,很多孩子在忙于应试的同时,却也向往更全面的国际化教育、全人教育。
02
功利取向VS兴趣取向
留学申请,需要学生在个人陈述、推荐信和课外活动中,尽可能展现自己的天赋、兴趣、个性,彰显自己的独特灵魂。
但讽刺的是,其实绝大多数学生对于自己究竟对什么感兴趣、未来想要做什么,感到很迷茫。因为在长久以来,以考试成绩为单一取向的价值观念,已经阻碍了他们的个性发展和自我探索。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学生的专业选择,会更倾向于选一个热门好就业的专业,在STEM领域扎堆。这里一方面是为了满足父母的期待,当然也有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喜好和方向,只能听从父母的建议,或者做出从众的选择。
此外,对于留学生来说,专业选择还受制于对未来留美的规划。因为想要留美工作和发展,或者以此为过渡跳板,就必须认真考虑,什么专业更容易在美国找工作、能否申请OPT等现实问题。
03
个人主义VS集体主义
很多学生在美国,最常听到的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you are your own person”(你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人),强调你要找自己的长板,不要去跟别人比短板。
可不得不承认,与美国学生的“个人主义”相比,中国学生依然有一定程度上的“集体主义”倾向,哪怕他们中一些人是在国际教育体系中成长。毕竟人是社会文化的产物。
在一个集体社会文化中长大的孩子,会更容易活在父母的期待和社会的期待里。这种期待,也成了一种压力的来源。
“接纳自己和别人的不一样”,重塑自己的内在评价系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重塑的过程,也必然伴随内心冲突和矛盾。
结语
这些年,赴美留学的中国学生人数经历了大跳水,从2019学年的37万人下降至2022学年的不到29万,其中有不少分流去了加拿大、英国等地。
马颖毅教授也敏锐地观察到了一个变化——美国正在失去中国的顶尖人才。以清华大学为例,选择赴美留学的毕业生比例,2018年为11%,2021年仅有3%。
不过,在她看来,中国学生和美国高等教育依旧彼此需要。留学这条路,还会有很多人走。
只是,今天再度审视和思考留学这件事,我们或许会可以看得更通透。
马颍毅教授的观察,帮助我们更多一层社会学视角。她指出,在东亚和东南亚的富裕群体中,获得西方教育已经成为一种家庭战略。
“这背后野心和焦虑的双重性,其实根植于中国新兴的中产阶级和中上层阶级家庭的愿望,他们希望保持自己的社会地位,并将其传给下一代。”
过去二十年,中国社会正是一种志向和焦虑并存的状态,它也是这一代留学生成长的时代背景。没有哪个国家像中国变化这么大,各个阶层的人都感受到很多变化。
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待和目光,在截然不同的教育体系和社会文化背景下,中国留学生群体还将继续经历着自己的成功与挣扎。
但如果把视角放到个体身上,她认为,美国留学最大的意义,或许是让人习得一种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能力。
就像她28岁刚开始工作时,班上竟有50多岁的学生,这让她不知所措,也经历了很多内心冲突。今天的泰然自若,恰恰来源于那些难以想象的经历,同时也带来了思想上的开放。
这个过程,肯定会有压力、冲突,甚至痛苦。但马颖毅教授提到很多被采访学生提到的一个词:horizon,“眼光”。当我们走出去,看到一个不同的世界后,也许就会找到不一样的“眼光”。